正文 第十三章 五松名山當夏寒

「好一枝王右軍的天台白雲筆。」

熔羽大吃一驚,猝然回頭,卻看到一個身穿唐裝的老者負手而立,神態安詳。這老人無聲無息地接近身旁而自己竟毫無察覺,熔羽只覺得背心一下子滲出冷汗來。

唐裝老者沒把注意力放在他身上,而是舉頭仰望那枝他口中「天台白雲筆」的筆靈,語帶讚歎:「人說管城七侯之中,這枝天台白雲筆號稱雅緻第一,如今來看,果不其然啊!」

「天台白雲……」

熔羽腦海中電光火石般閃過一段典故。

晉時,相傳書聖王羲之(因做過右軍將軍,人稱王右軍)曾在天台山的華頂苦練書法,但無論如何努力,總不能突破既有境界,進展甚微。一夜他心情煩悶,依山散步,忽然一位鶴髮銀髯的老者飄然而至,自稱「白雲老人」。王羲之向他求教書法之秘,老人就在他掌心寫下一個「永」字,教以永字八法。王羲之從永字的體勢架構入手,終於悟出運筆之道,從此境界精進,終於成為一代宗師。後來為了紀念白雲老人,王羲之還特意手書《黃庭經》一部,藏於天台山頂的一個山洞內——即是如今的黃庭洞。

熔羽想到此節,心臟狂跳,暗忖這位老人口中所言的天台白雲筆,莫非就是王羲之煉化的筆靈?

他從小就聽大人們說管城七侯的故事,知道這是筆冢主人親煉的七枝至尊至貴的筆靈,每一枝都煉自空前絕後的天才巨擘。筆靈若有階級,那麼這七枝就是當之無愧的貴胄,足可傲視群筆。

只是管城七侯除了青蓮遺筆以外,其他的筆靈無論名號還是樣式都已經在筆冢那一場離亂中涅滅無存,流傳至今只剩幾行殘卷片帙,甚至沒人知道究竟有哪幾位得以位列管侯。如果這老人說的是真的,那他此時親眼所見的,就是傳說中的一枝!

王羲之是千古書聖,百代仰止,他歸為管城七侯之一當之無愧。

熔羽是個心思縝密的人,他在興奮之餘,忽然升起一個疑問:每一枝筆靈,多少都與煉者之間有些聯繫。天台白雲筆是王氏之靈,按說該留存在天台華頂的墨池,或者他抄寫黃庭經文的黃庭洞內,為何會跑到在王羲之生前還不曾存在的秦望嶺雲門寺來呢?

他剛才一路追擊歐子龍,不知道退筆冢那裡辯才怨靈肆虐的事,也就聯想不到王羲之、《蘭亭集序》、智永、辯才之間的奇妙關係——其實就算他知道,一時間也無法理順。

「獻之墨池,智永退筆,嘿嘿,筆冢主人藏筆之處果然非常人所及。」老者仍舊視熔羽如無物,輕托白髯,不住輕點頭顱,彷彿在鑒賞一幅名畫。

「閣下是哪位?」熔羽後退了三步,警惕地問道。他既然見到了管城七侯之一,無論從個人角度還是從韋家的立場,都絕不會放過它。這個老人是敵是友,如今還不清楚,看起來也對天台白雲覬覦已久,不可不防。

老人轉過頭來,笑眯眯看著熔羽,口氣十分慈祥:「你就是韋熔羽吧?」

「正是。」他沒想到這老人還知道自己名字。

「精氣內斂,雙目凝神,不愧是熔字輩個中翹楚。」

老人忽然來了這麼一句誇獎,言語之間似乎對韋家相當熟悉。熔羽心想韋家長輩我全都認識,卻從來沒見過此人,也許是哪位跟韋家有些淵源的前輩吧,加上又盛讚自己,敵意立刻消減了不少,於是口氣軟了一些,抱了抱拳道:「老前輩過獎了,請問您尊姓大名?」

這時天台白雲筆周身泛起白光,那光籠罩筆管周身,幻化成一頭優雅白鵝,拍了拍翅膀,朝著退筆冢的方向飛去。

「時間到了。」

老人看到天台白雲筆動了,輕舒手臂,一把抓住熔羽肩膀。熔羽大驚,只聽到他說了一聲「走吧」,身體立刻被輕飄飄地拽起,連反抗的時間都沒有。一路上他只聽到耳邊風聲呼呼作響,隨即肩膀一松,雙腳已經著地。他睜眼四顧,發現已經身處退筆冢前。從獻之墨池飛到退筆冢,前後不過轉瞬之間。

「韋勢然!」

熔羽耳邊忽然響起一聲暴喝,他對這名字有些印象,連忙轉頭循聲去看,發現嚷出這話的卻是羅中夏。

只見羅中夏站在一片狼藉的廢墟之中,神情委頓,衣服破爛不堪,雙目之中卻燃燒著熊熊怒火。

而那位老者站在幾米開外的一處高坡上,朗聲笑道:「羅小友,好久不見。」正是那個一切紛爭的根源韋勢然。

羅中夏此時真是百感交集,他落到今天的境地,全都是拜韋勢然所賜,說他是仇人絲毫也不為過。可他忽然想到,韋勢然既然突然現身,那麼……小榕也許也在附近吧?一陣驚喜潛流在怒潮的底層悄悄滑過。

他心中一下子湧起無數問題,韋勢然卻擺了擺手,示意他稍安毋躁,一指天上。羅中夏抬起頭來,胸中驟然一緊。

點睛筆沒,青蓮筆出,在半空之中鳴啾不已,逐漸綻放出一朵蓮花,羅中夏從未見青蓮筆的青蓮花開得如此精緻,青中透紅,晶瑩剔透,甚至花瓣上的紋路都清晰可見。與此同時,白鵝輕輕飛至退筆冢上空,以青蓮筆為圓心開始飛旋盤轉。

只見碧空之上,一隻雍容的大鵝圍著一朵青蓮花振翅徘徊,似有依依不捨之情,鵝身縹緲,蓮色清澄,讓在場眾人心神都為之一澈。

清初曾有一位大儒傅山傅青主感慨道:「以右軍之筆,書謫仙之詩,寧不為至純乎?獨恨不能人間相見矣。」今天青蓮、天台白雲二筆交匯,同氣相鳴,彷彿書聖、詩仙跨越漫長時空攜手一處,惺惺相惜,已然差似傅青主「至純」的境界。

就連辯才的墨色怨靈,也為這種氛圍所感染,靜立在空中不動。

羅中夏耐不住性子,張嘴要說些什麼,卻又被韋勢然的手勢阻住:「羅小友,先且慢敘舊,待看此事收拾清楚再說不遲。」

天台白雲位列管城七侯,靈性自然與尋常大不相同。它彷彿聽到韋勢然的話,白鵝昂頸回首,又幻成一枝白筆,蘸云為墨,青天作紙,不出片刻半空中就留出片片雲跡,蔚然成觀,赫然一篇《蘭亭集序》正在逐字而成。

眾人看著那筆靈上下翻飛,無論筆力勁道還是字裡行間所牽的那一段風韻,無一不是形神兼備,彷彿右軍再世,持筆揮毫一般。

雲字繚繞,逐漸把辯才和尚的墨身圍住。每書完一字,墨身的墨色就淡去幾分,眉間戾氣也消減了幾縷。等到天台白雲筆書至最後一句「亦將有感於斯文」時,最後一個「文」字寫得力若千鈞,摧石斷金,似是一鼓作氣而至巔峰。

辯才和尚的身形已是漸不可見,受了這一個「文」字,殘餘的凶戾之氣全消,唇邊卻露出一絲解脫後的微笑,如高僧圓寂時的從容坦然。

「阿彌陀佛。」

一聲佛號在空中響起,辯才和尚最後的魂魄四散而去,千年的怨魂,終於消散無蹤。

退筆冢——準確地說,現在已經是退筆冢遺迹了——前恢複了平靜,顏政、十九兩個人伏在地上,尚未恢複精神;諸葛一輝蹲在十九身旁,驚愕地望著天台白雲,他號稱筆靈百科全書,卻也是第一次親眼目睹這一枝筆靈的風采。

熔羽飛身來到然然身旁,二柱子連忙起身,對他說:「熔羽哥,我……」熔羽毫不客氣地打斷了他的話,徑直向然然問道:「喂,你聽到什麼沒有?」

然然一直蜷縮在地上,猛然聽到哥哥這樣問,緩緩抬起頭遲疑道:「沒有……現在我什麼都聽不到了,好靜……」熔羽白眉一挑,電影中如果背景音樂忽然消失,那麼只有兩種可能:敘事節奏的放緩,或者危機臨近前的刻意壓抑。現在究竟會是哪一種呢?

他依稀想起來了韋勢然這個名字的來歷。據說當時現任族長韋定邦的兒子韋情剛因為與諸葛家勾結,與族中長老大戰一場,韋家死傷慘重,就連韋定邦都身負重殘至今。韋勢然在其中推波助瀾,因此被革除了族籍。這場大亂族裡一直諱莫如深,他也只是模模糊糊了解一些。算起來,韋勢然還是熔羽的爺爺輩。

「這個人突然出現在這裡,一定是對我族不利……」

這時熔羽看到羅中夏晃晃悠悠走到韋勢然身前,轉念一想,決定暫時觀望,先讓那傢伙去打頭陣吧,看形勢發展如何再做定奪。他忽然又想,如果這個韋勢然要奪取青蓮筆,自己的計畫豈不是落空?於是下意識地朝那個方向挪了幾步,這樣即使發生什麼事,也可及時反應。

諸葛一輝遠遠蹲在十九身旁,也是一樣的想法。現在諸葛家處於劣勢,不如先去讓別人出頭。

羅中夏對周圍人的心思渾然不覺,他走到韋勢然身前,問出了縈繞心中許久的疑問:「你從頭到尾都是在騙我,對不對?」

韋勢然笑道:「同一件事,從不同角度來看,是不同的。」

羅中夏沒理睬這個廢話回答,繼續追問道,聲音逐漸高昂起來:「這個不能退筆的退筆冢,也是你讓小榕來騙我來的,對吧?」自從他無意中被青蓮上身以後,事故連番不斷,種種危險麻煩,全是肇因此人而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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