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九章 土墳三尺蒿棘居

「怎麼轉眼間就陰天了?」

顏政手搭涼棚朝遠處望去,山間原本澄澈的天空忽然陰了下來,一層莫名的雲靄不知何時浮至山間遮蔽陽光,周圍立刻暗了下來,彷彿在兩座山峰之間加了一個大蓋子。原本幽靜的蒼翠山林霎時變得深郁起來,讓人心中為之一沉。

「九月的天氣真是像政治一樣變化無常吶!」顏政感嘆道,然後發現沒有人對他這個笑話表示回應。二柱子不懂這些,然然沒聽過,羅中夏和熔羽則是各懷心事,各自低頭趕著路。他只好解嘲似地摸了摸自己的頭,繼續朝前走去。

他們穿過雲門寺後,沿著一條碎石鋪就的小路朝大山深處里走去。雲門寺的路在山坳底部,秦望山的數座高大山峰聳峙兩側,如同巨大的古代武士披著繁茂的綠色甲胄,沉默地睥睨著小路上這五個如螻蟻蚊虻般的行人蠕蠕而動。

這條山路想來是過去雲門寺興盛時修建的,依地勢而建,路面以灰色碎石鋪就,兩側還一絲不苟地用白石塊標好。每一塊路面上的石棱都被磨得圓滑,可見當年盛況。可惜現在廢棄已久,路面滿是落葉塵土,許多地方甚至被一旁橫伸過來的樹枝侵佔,石縫間蓄積了許多已經漚爛的黑黃色葉泥,讓整條路看起來爬滿了灰明相間的條條斑紋。

這路愈走愈靜,愈走愈窄,窄到過濾掉了所有的聲音,彷彿引導著進入另外一個幽靜的世界。

步行了大約十五分鐘,他們翻過一道高坡,終於看到了空虛口中提到的雲門塔林——儘管有雲門寺的前車之鑒,可他們還是大吃了一驚。

這是一個方圓幾十米左右的石園,一圈低矮的斷垣殘壁,只有從石台上的三四個礎柱才能勉強稍微看出當年佛塔的痕迹。而塔身早已經傾頹難辨,只剩幾截塔石橫陳,其上青苔斑駁,岩縫間植物繁茂。用腳撥開層層雜草,可以看到數個蓄滿陳年雨水的凹洞,這想來是佛塔底座用於存放骨灰的地宮,如今也涅滅無跡,淪為草間水坑。

兩株墓園松樹少人看管,一棵長勢蠻橫,枝杈肆意伸展;另外一棵則被雷火毀去了大半,只剩了一截枯殘樹榦。看起來,這裡廢棄起碼已經有數百年時光了,彷彿已經徹底被世界遺忘,於無聲處慢慢衰朽,慢慢磨蝕,空留下無人憑弔的塔基,橫發出一股思古幽情。

「這,就是塔林?」

羅中夏忍不住問道,他之前對塔林的印象是少林寺內那種鱗次櫛比、多層寬檐的高大佛塔,林立如森。而眼前的情景與想像中落差實在比尼加拉瓜大瀑布還要大。這裡就好像是「天空之城」里的拉普達城一般,已經死去,留存給後人的只有空蕩蕩的遺骸。

佛塔都已經不在,遑論別的。他想到這裡,心中忽地一沉,難道說這一次的尋訪落空了嗎?他看了一眼熔羽,熔羽站在原地抱臂,食指不停地敲擊著手肘,眼神中也透著失望。

一陣山風吹過,然然忽然皺起眉頭,歪著頭似乎聽到了什麼。不過大家都把注意力放在塔林,誰也沒注意到她的異樣。顏政和二柱子互視一眼,一起趟進深草,沿著塔林——其實應該叫塔林廢墟——走了一圈,繞到後面的翠綠色松樹林中,突然一起嚷道:「你們來看!」

羅中夏和熔羽連忙趕過去。原來在塔林廢墟後的一棵古樹之下,尚有一處墳塋。

周圍青草已經有半人多高,若不走到近前是斷然不會發現的。

這墳包有半米多高,墳土呈黑色,周圍一圈青磚鬆鬆垮垮地箍住墳體,已經有許多磚塊剝落,露出黑黃色的墳土。墳前斜斜倒著一面墓碑,碑面已經裂成了三截,字跡漫漶不堪,但還勉強能辨識出,是三個字:退筆冢。

一看到這三個字,羅中夏心臟驟然一陣狂跳,也說不清是因為自己的心情還是青蓮筆。上空的陰雲似乎濃郁了幾分。周圍一時間陷入一種奇妙的寂靜,所有的人都感受到有一種難以名狀的氣息絲絲縷縷地從墳內滲出,於是不約而同地把視線投向羅中夏。羅中夏咽了咽唾沫,向前伸出手。

「不可擅動,要慎重。」熔羽提醒道,他的臉上也開始露出遮掩不住的激動。

羅中夏惶然把手縮回去,面帶敬畏。這時顏政卻大大咧咧走過去,隨手在墳上抓了一把黑土,覺得這土鬆軟滑膩,彷彿裹了一層油脂,和周圍的黃土迥異。熔羽忍不住怒道:「住手!別亂動。」

顏政聳聳肩,把土擱了回去,然後發現手上漆黑一片,如同在墨缸里涮過一遍。

熔羽瞪了他一眼,蹲下身子去看那塊斷碑。他仔細用手撫去碑上塵土,發現面上除了退筆冢三個字以外,落款處還有四個小字:「僧智永立。」

毫無疑問,這個就是智永禪師的退筆冢,冢內數百禿筆,皆是禪師用禿練廢的毛筆。智永禪師原名王法極,是王羲之的七世孫。他住在雲門寺內,以羲之、獻之為楷,勤練不輟。每用廢一枝毛筆,即投入一個牆邊大瓮之中。積三十年之辛苦,足足裝滿了五個大瓮,於是智永便將這幾個瓮埋於雲門塔林之中,立墳號「退筆冢」,於今已逾千年。

熔羽又抓了把墳土,攥在手裡用力一擠,竟微微有黑汁滴下。看來是冢中廢筆吐納殘墨,最後竟將墳土染成墨黑,足見智永禪師用功之純。

禪師已老,墳墨猶在,兩個時代的人便隔著千年通過這些墨土發生了奇妙的聯繫。

但接下來該如何?

沒有人知道。

這場景就像是一隻貓拿到了一罐沙丁魚,卻無法入口一樣。現在退筆冢就在眼前,究竟如何退筆卻無從知曉。

「小榕那首詩怎麼說的來著?」顏政搓搓手,轉頭問羅中夏。羅中夏從懷裡取出那張素箋,上面小榕娟秀的字跡仍在:

〖不如鏟卻退筆冢,

酒花春滿荼綍青。

手辭萬眾洒然去,

青蓮擁蛻秋蟬輕。〗

「不會要把人家的墳給鏟了吧?挖墳掘墓在清朝可都算是大罪……」顏政嘟囔著,同時挽了挽袖子,四處找趁手的工具。熔羽對這個猜想嗤之以鼻,卻也想不到什麼好辦法,對著那詩凝神沉思。沒人注意到,塔林石基下的數個地宮蓄積的水面忽然泛起了几絲波動。

就在這時候,仍舊留在塔林前的然然發出一聲尖叫。

這時候眾人才意識到,他們把雙目失明的然然一個人留在塔林外了。顏政和二柱子二話不說,轉身朝外面跑去,熔羽本來也要衝過去,可他看了一眼羅中夏,又看了一眼已經跑開的顏政,終於還是沒有動。

顏政衝到塔林,不由一愣,原來站在然然旁邊的竟是空虛,而且距離她一米開外,雙手規規矩矩袖在袍中。空虛一見顏政和二柱子出現,連忙賠出笑臉:「我是怕各位施主迷路,所以特意來看看,想不到嚇到了這位小姐。」

他見兩個人面色有些緩和,又說道:「其實這裡廢棄已久,沒什麼意思。附近尚有獻之筆倉、陸遊草堂等懷古名勝,不如小僧帶你們去那裡看看。」

「對不起,我們沒興趣。」二柱子走過去把然然拽過來,發現她全身都在顫抖,奇道:「然然你怎麼了?」

然然捂著耳朵,聲音急促:「我,我聽到了,有危險,危險……危險在靠近。」

「她能聽到危險?」顏政有些驚訝地問,這一路來他發現然然經常會聽到些什麼,總覺得有些異常。

二柱子點點頭。原來然然自幼失明,卻最喜歡看電影。雖然目不能視,卻聽得樂此不疲,往往只憑配樂聲響便能判斷出情節走向。久而久之,她就擁有了極為精細的感應能力,能感受到周遭環境氛圍的微妙不同,並轉化成相配的電影配樂。

此時她猛然聽到背景音樂突然轉而低沉,間或有鈍音拉長,便知道定是有危險臨近。

顏政走向前去一把揪住空虛僧袍,怒道:「你到底做了什麼?」

空虛結結巴巴地回答:「小僧,小僧什麼也沒做。」眼神卻朝著另外一側。

「是我讓他做的。」

一個聲音忽然插入二人之間,隨即諸葛一輝負手走出林子,大鼻子的兩扇鼻翼翕張不已。

※※※

與此同時,仍舊在退筆冢前的羅中夏戰戰兢兢用雙手扶住墓碑,只覺得胸中筆靈狂跳,似乎掙脫欲出。他心裡一喜,覺得有門兒,索性放開膽子,去學熔羽抓墳中之土。

當他的雙手接觸到墳土之時,突然啪的一聲,手指像是觸電一樣被彈開。在那一瞬間,羅中夏的腦海飛速閃過一張猙獰的面孔,稍現即逝,如同雨夜閃電打過時的驚鴻一瞥。他一下子倒退了幾步,腦里還回蕩著凄厲叫聲。

熔羽看到他一碰到退筆冢即被彈回,面色有些變化。羅中夏是否能退筆成功,也關係到他的利害。他剛剛想要開口詢問,目光突然一凜。

一陣凌厲的風聲自茂密的叢林中撲來,來勢洶洶。熔羽白眉一皺,衣襟微微飄起,兩片哪吒光羽浮空現出,轉瞬間將凌風斬為三段。風貴流動,一被截斷立刻不成聲勢,化作幾個小旋渦消失在林間。

「出來!」熔羽沉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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