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八章 寧期此地忽相遇

「族裡來了命令,讓我立刻帶你回去,死活不論。」

熔羽說完這一句就閉口不言,只有白眉下的兩道凌厲目光直視,似乎在期待著什麼。

羅中夏雖然混,但是不笨。這傢伙一直眼高於頂,現在居然肯「紆貴降尊」跑來私下裡跟自己透露這麼重大的資訊,肯定是有所求,要不然直接抓人就是了。他於是也不急,也不說話,抱著膀子悠悠然等著下文。

熔羽見羅中夏久不做聲,微皺眉頭,又說道:「我現在就可以把你帶走。」滄浪筆開始昂揚發輝。

羅中夏咧開嘴笑了:「如果真的如此,你早動手了,何必等到現在?」

通道里陷入一陣單方面尷尬的氣氛,只聽見排風扇呼哧呼哧地轉動著。熔羽挪動一下腳步,口氣有些生澀,彷彿醞釀很久才不情願地吐出來:「我有個提議。」

「哦。」羅中夏抬起下巴,輕輕擠出一個字來,心情大好。他習慣處於劣勢地位,現在終於獲得心理上的主動權,就像一個拿了壓歲錢的孩子一樣不知道怎麼揮霍才對。他身高不過一米七,面對一米八幾的熔羽,必須趾高氣揚才能保持視線對視。

看到羅中夏這副樣子,熔羽的面部僵硬了一下,當即轉身離去。

他這一走,羅中夏反倒慌了。如果熔羽說的是真的,自己就要被捉去韋莊,吉凶未卜。眼見熔羽即將走遠,他舔了舔嘴唇,不得不嚷了一句:「喂……你,什麼提議?」

他連喊了三聲,熔羽才停下腳步,這次卻沒有回頭。他已經快走出通道,半明半暗間只看得到一個修長的背影,無形中增添了幾分壓力。

「你有興趣聽了?」語氣冷淡,還有淡淡的嘲諷。

「好吧……」於是羅中夏剛才好不容易建立起的心理優勢轟然崩塌。

熔羽抬腕看了下時間,開口說道:「開門見山吧。我可以冒抗命的風險,不捉你回去,繼續助你去雲門寺退筆。」

「直接說『但是』吧。」羅中夏悶聲哼哼。

「然而……」熔羽遲疑了一下,刻意換了一個詞,「作為交換,我也需要你身上的一件東西。」

「什麼?」

「我要青蓮遺筆。」熔羽一字一頓,目光陡然從一片淡漠凝聚成兩束銳利的尖矛,那是一種下了極大決心後的堅定。

羅中夏咽了咽口水,覺得嗓子有些發乾,「喂,你這不等於背叛韋家嗎……」

「與你無關。」熔羽乾巴巴地回答,他的視線卻向低矮的天花板偏移了數毫。

「可你已經有了滄浪筆。」

「那又如何。」

「不是說一位筆冢吏一世只能有一枝筆嗎?」

「你能雙筆並存,我如何不能!」熔羽一下子突然激動起來,一拳砸在通道牆壁上,指關節通紅,「青蓮筆應該找到真正的歸宿。」他幾乎要咆哮出來,但在最後一刻總算克制住了自己,只有眼神直勾勾盯著羅中夏的胸膛,彷彿要把青蓮筆從那裡剜出來。

羅中夏朝後退了一步,連忙擺擺手:「好啦,好啦,隨便你怎樣,我沒興趣。我只要能退出筆來就好,到時候你愛怎麼用就怎麼用……不過啊,我怎麼保證退出筆來給你啊?那東西又不受束縛。」

熔羽道:「那不用你操心,你只要確保退筆時我在場就好。」

於是兩個人伸出手去輕描淡寫地碰了一下,又飛快地分開,像是怕被燙到。熔羽用手撫了撫自己的白眉,消失在通道的黑暗中。羅中夏從他背影的動作里分辨出,剛才這傢伙從口袋裡掏出手絹擦了擦手,不由得「靠」了一聲。

※※※

第二天是個大晴天,碧空如洗,昨天的小雨把整個紹興沖刷一新,空氣中沁滿雨後陽光的清新,是個適合旅遊以及打架的好日子。一行五人在鎮上匆匆吃了早飯,就出發了。

顏政驚訝地發現這個小團體的氣氛和昨天相比有些不一樣,至於如何不同卻說不出來。然然也覺察到了,她湊到兩個人之間歪著頭側聽了許久,縮回頭對顏政道:「聽不出來,我聽不出來……」

兩個人就這樣咬了一路的耳朵,熔羽就在一旁卻未發一聲阻止,這讓他們兩個疑竇滿腹。

雲門寺坐落於紹興城南十六公里處秦望山麓的一個狹長山谷里,距離倒不很遠,只是難找,沒有專線旅遊車。他們從紹興汽車南站坐156路車一路到平江村,然後花二十塊錢包了一輛破舊的計程車,一直開到了一個叫寺前村的小村落。村口立著一塊黃色廣告牌,上面寫著:「雲門寺歡迎您。」還有一些老太太在旁邊賣高香。

司機說車只能開到這裡,剩下的路要自己走。於是他們五個人只好下車,進了寺前村。村子不大,很是清靜,村民們大概對旅遊者見怪不怪了,慢條斯理各自忙著自己手裡的事情,只有幾個小孩子攀在牆頭好奇地盯著他們,尤其對熔羽的白眉很感興趣,不時指指點點。熔羽扭頭瞪了他們一眼,差點把其中一個小孩嚇得從牆頭摔下去。

穿過小村,看到一條清澈見底的溪水從村後潺潺流過,上面有一座簡陋的石橋。在橋的旁邊立有一塊說明牌,上面說這條溪流名字叫做若耶溪。

熔羽把這三個字念給然然聽,兩個人不約而同地點了點頭。當年大禹得天書、歐冶子鑄劍、西施採蓮、秦皇望海的典故,都是在這條溪邊發生,歷代詩人詠頌的名句也是車載斗量,尤其是以綦毋潛的〈春泛若耶溪〉為最著名,實在是條詩史中的名溪。羅中夏、顏政、二柱子三個人卻一片茫然,他們三個少讀書,不知「若耶溪」這三個字有多大份量。

不過這裡只是這條名溪入秦望嶺的支流,溪流真正的開闊處要到南稽山橋,在那裡已經改名叫做平水江。但因為歷代詩家都是前往雲門寺拜訪時路經此地,所以這一段支流自稱若耶溪,倒也不能稱妄。

過了石橋以後,有一條小路蜿蜒伸入秦望山的一個綠蔭谷口,蒼翠幽靜。不知是宣傳不到位還是交通不方便,這附近遊客頗少,除了偶爾幾個背著竹簍的當地人,他們五個可算得上此時僅有的行人。

一進谷口,入眼皆綠,空氣頓時清澄了不少,山中特有的涼馨讓人心情為之一暢。然然十分高興,拉著顏政不停讓他講周圍的景象,她哥哥不愛說話,難得有人肯如此解說。二柱子久居北方,很少見到這許多綠色,也好奇地四處顧盼,只有熔羽和羅中夏各懷心事,都沉默不言,偶爾目光相觸也飛快地挪開。

過了鐵佛山亭、五雲橋,雲門寺的大門終於進入他們的眼帘。五個人不禁愕然,一時都站在原地說不出話來。

他們原本以為雲門寺既然是千年古剎,即便香火不盛,也該有番煌煌大氣或者厚重的歷史感才對。可眼前的雲門寺,卻簡陋至極,就像是什麼人用樂高積木隨便堆成的一樣,其貌不揚。

一座三開間的清代山門橫在最前,門楣上寫著「雲門古剎」,年代久遠更兼失修,油漆剝落不堪,像是一頭生了皮膚病的長頸鹿,木樑糟朽,山牆上還歪歪扭扭寫著「辦證」二字和一串手機號。整個雲門寺方圓不到一里,甚至比不上一些中等村莊里的寺廟,站在門口就能看到寺院的灰紅色後牆。

五個人對視了一番,八隻眼睛都透出失望之色,只有然然還拽著顏政連聲問他到底雲門寺是怎生模樣,顏政沉吟一番,才回答說:「就像是一鍋乳酪、黃粑和502膠水熬成的粥。」

恰好這時一個中年僧人拿著掃帚走出山門,他一看有香客到來,像是見了什麼稀有動物,連忙迎上來。走到跟前他才想起來自己還拿著掃帚,不好施禮,只得隨手扔到地上,雙手合十頌了聲佛號:「阿彌陀佛,幾位施主是來進香的嗎?」

顏政伸出一個指頭指了指:「這……是雲門寺?」

「正是。小僧是寺里的負責人,法號空虛。」僧人沒等他問,就主動作了自我介紹。

顏政又看了一眼,低聲嘟囔:「住這種地方,你的確是夠空虛的……」

「這座寺廟以前是叫永欣寺?」羅中夏不甘心地插了一句嘴。

空虛一愣,隨即興奮地笑道:「哎呀哎呀,我本以為沒人知道這名字哩,這位施主真是不得了。」他還想繼續說,忽然想起什麼,伸手相迎:「來,來,請來敝寺小坐。」

五個人邁進山門進了寺內,裡面寒磣得可憐。門內只有一座三開間大雄寶殿,高不過四米,前廊抬梁,前後立著幾根鼓圓形石柱;兩側廂房半舊不新,一看便知是現代人修的仿古式建築,綠瓦紅磚建得很粗糙,十分惡俗。大雄寶殿內的佛像掛著幾縷蜘蛛網,供品只是些蠟制水果,門前香爐里插著幾根頹然殘香,甚至用「蕭條」來形容都嫌不足。

「要說這雲門寺啊,以前規模是相當大的,光是牌坊就有好幾道,什麼『雲門古剎』、『卓立雲門』,旁邊還有什麼辯才塔、麗句亭。可惜啊,後來一把火都給燒了,只有那座大雄寶殿和山門倖存了下來。」空虛一邊帶路一邊嘮叨,他大概很久沒看到香客了,十分興奮,饒舌得像一個黑人歌手。然然聳了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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