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七章 丹青畫像麒麟台

參與搜索的村民吵吵嚷嚷地陸續從內庄的各個角落返回,沒有人發現彼得和尚的蹤跡,他就像憑空從空氣中消失了一樣。不安的氣氛在人們之間流動,他們還沉浸在這場突發的驚變中。

唯一保持鎮靜的只有韋定國,他穩穩地站在小橋入口,雙手抱臂,兩道銳利的目光掃射著韋村內庄,不置一詞。他雖然沒有筆靈,卻無形中被默認為是最高的權威。一名長老快步走到他身邊,面色凝重。

「族長怎麼樣了?」韋定國問道,目光卻絲毫沒有移動。

長老搖了搖頭:「心脈俱碎,已經不行了。」他說到這裡,警惕地看了看左右,趴到韋定國耳邊悄聲道:「而且……族長的秋風筆也不見蹤影。」

「哦?是被彼得收了嗎?」

「……呃……」長老躊躇一下,「與其說是剛被收走,倒不如說一直就不在那兒。」

韋定國微微皺起眉頭:「什麼意思?」

「但凡筆冢吏離世,筆靈離去都會在軀體上留下一道筆痕。而族長遺體上的筆痕過淺過舊,起碼已經有數年不曾有筆靈駐留了。」

「荒唐,離了筆靈,人豈能活?」

長老訕訕不答,事實就是如此,只是無法解釋。韋定國揮了揮手,嘆道:「此事再議,先派人去縣醫院辦理各項手續吧。」

「要不要……去公安局報案?」長老試探著問。

韋定國沉思了一下,「暫時不要,你去把那個護士叫到我屋子裡,我等一下要詳細問問看。」

這時候負責指揮搜索的幾位房長、長老都逐漸聚攏過來,他們彼此互視一眼,其中一個年長者向前一步,對韋定國道:「全村都找遍了,只剩一個地方沒有搜查過。」大家都盯著韋定國,所有人都知道那個地方指的是哪裡,也都了解此地的意義。現在族長既死,他們不約而同地等著韋定國拿主意。

韋定國面對著這些老人——其中有些人甚至是筆冢吏——忽然覺得很好笑。韋家世代以筆靈為尊,到頭來卻讓一個普通人來拿主意。族長一不在,就亂成這樣子,看來韋家的安生日子是過得太久了。

他心中思緒嗖嗖飛過,食指不由自主地擺動了一下,不過這個細微的動作沒有引起任何人注意。最後韋定國終於微微抬起下頜,卻始終沒有點下去……

※※※

……彼得和尚縱身跳下洞穴,一直到他雙腳落地竟持續了四秒鐘。從這麼高的地方跳落居然什麼事都沒有,這讓彼得和尚很驚訝。四周仍舊沒有任何光線,但是和上層相比,空氣卻清新許多,甚至有隱約的風聲從遠處傳來。彼得和尚很高興,有風聲就意味著一定有出口。

他已經逐漸習慣了黑暗,索性閉上眼睛,伸直手臂向前探去,抓了幾抓卻什麼也沒摸到。他又朝著前面謹慎地走了三四步,仍舊沒有摸到牆壁。他朝著幾個方向各自走了十幾步,手都摸空了,心裡不由得有些發慌。

人類最怕的並不是幽閉,而是未知。

曲折狹窄的石窟並不真正恐怖,因為那至少可以給人一個明確的方向——即使那個方向是錯的——而一個廣闊的黑暗空間則會讓人茫然,缺乏踏實感。人類在幽閉的寬闊空間里需要的是能觸摸到一個實在的存在,就好像在雪原上最需要的是一個非白色的視覺焦點。

彼得和尚心想這終究是在山中,還能大到哪裡去?心裡一橫,用雙臂護住頭部,腳下發足狂奔。也不知道跑了多久,彼得和尚氣喘吁吁地停下腳步,額頭上開始出現細微的汗水。他估計自己跑了怎麼也有十幾公里,可周圍仍舊是空蕩蕩的一片。

「難道這是另外一個考驗?」

彼得和尚拚命讓自己鎮靜下來。從物理上考慮,這麼大的空間是不存在的,換句話說,這肯定是個奇妙的困局。現在他需要的,不是狂跑,而是找出關竅所在。

現在四周一片空茫茫,唯一踏實的就是腳下的地面。彼得和尚俯下身子去,用手去摸,岩面平整,觸處冰涼堅硬,甚至還有些濕漉漉的感覺。他用指關節叩了叩,有沉悶的橐橐聲傳來,說明底下是實的。

彼得和尚索性把身體趴在地板上,從僧袍袖子扯出一條線頭,抻直了平平貼在地面。

人類走直線一般要藉助於感官或外部參照物的調整,當這些都被屏蔽掉的時候,雙腿肌肉的不均衡就會導致步伐長度的不同,使得一腳走內圈一腳走外圈,最終形成一個圓。彼得和尚意識到剛才自己也很有可能是在轉圈子,所以他想藉助線頭來校正自己的步伐,棉線頭只要兩頭抻直,就是絕對的一條直線,然後再扯一根棉線,與前面那根首尾相接,一路前行。這樣雖然慢,卻可以確保自己不會走偏。

就這麼持續了半天,彼得和尚已經腰酸背疼,一片袍袖已經被抽空了一半,可還是沒碰到任何岩壁。他不禁懷疑自己是否真的跌落到科幻小說里常說的異次元空間了。

忽然,不知道什麼地方傳來一陣腳步聲。腳步聲很輕微,但彼得和尚已經在黑暗中待了許久,聽力變得相當敏銳,他立刻爬起身來,警惕地朝著聲音的方向「望」去。

一道光線剎那間閃過,彼得和尚連忙眯起眼睛,下意識地抬起手臂去擋。一道圓柱形的黃色光柱慢慢朝著這邊移動,不時上下顫動。

是手電筒的光芒。

「該來的還是來了。」彼得和尚心想,這些長老原本就比自己對藏筆閣里的情況熟,想找到自己也並非什麼難事。雖然藏筆閣不可輕易涉足,但現在情況特殊,恐怕幾位長老已經領命進來捉他。天時、地利、人和,這三條他此時一條都不佔。

藉助手電筒折射的光芒,彼得和尚這才發現自己正置身於一方碩大無朋的圓硯狀岩石之中。岩面相當寬廣,幾乎及得上一個四百米跑道的操場大。難得的是這岩台四面凸起,淌池、硯堂之形無一不具,甚至還有著一隻虎狀硯端,活脫脫就是一方硯台的形狀,且不見任何斧鑿痕迹,渾然天生。

硯堂表面看似光滑,卻有一圈又一圈螺旋般的淺溝,就像是溜冰場里的冰刀滑痕一樣。剛才只怕就是這些淺溝默默地偏導了步履,使人的轉圈傾向更加明顯。

這時手電筒光和腳步聲已經近在咫尺。

「彼得,你果然在這裡。」一個聲音傳來。

彼得和尚轉過身去,光線照射下他驚訝的表情無所遁形。

韋定國穿著慣常的那一身藏青色幹部服出現在手電筒光之後。他隻身一人,握著大手電筒,身後只有無盡的黑暗。

「定……定國叔。」

彼得和尚甫一見到他,不知道該說什麼好。韋定國微微點了點頭,臉上也無欣喜表情也無兄長被害後的悲憤,只是平靜地說道:「我就知道,你會在這兒。」

「你是來捉我回去的嗎?定國叔。」

面對這個問題,韋定國閃過一絲奇特的神色,反問道:「你覺得呢?」

韋定國雖然掌握著韋莊的實權,但畢竟只是一個普通村幹部,跟彼得和尚的實力差得太遠。若說他是來單獨一個人捉拿彼得和尚,未免太過笑談。

「我原本以為你能闖過這一關呢,所以在前面等了你好久。」韋定國慢慢說道,「看來你仍未能窺破這圈子啊。」他隻字不提族長橫死,也不追問彼得當時情況,言談之間彷彿早就算準了彼得和尚會來此地,甚至有淡淡的失望。

彼得和尚不禁有些發窘,這硯台平台果然是藏筆閣中的試煉之一,而自己如果真是參加筆靈歸宗比賽,恐怕已經被淘汰了吧。心中一轉,疑問陡升,他跑來藏筆閣做什麼?若說捉拿,就該派遣有筆靈的長老,他孤身前來找自己,究竟動機何在?彼得和尚深知自己這位叔叔說一藏十,城府極深,像一個二十面體的魔方一樣不可捉摸。

韋定國從懷裡拿出另外一個手電筒遞給彼得和尚:「隨我來。」說完轉身就走。彼得和尚遲疑一下,撥開手電筒開關,緊隨其後。兩個人沿著硯台邊緣徐徐下行,順著一條窄如羊腸的岩質小路朝台下走去。

兩道光柱左右晃動,激得四周的苔蘚發出幽幽的微光。

彼得和尚現在可以看清了,這個「硯台」平台是岩壁上伸展出來的一片,其實是半懸在空中。它的四周是一個巨大的岩壁空間,幽曠深邃。怪石嶙峋的頂部和洞底距離半空中的硯石平台起碼都有四五十米高,四面八方的岩面高低不平,峰巒疊起,灰白色的岩枝延展到光線不能及的無限黑暗中去,層層疊疊,乍一看似是跌宕起伏、浪濤洶湧的海面,在一瞬間被上帝的遙控器定格,然後向內坍塌構成這麼一個奇妙的世界。如果從側面看去,平台就像是宇宙中的一個小小飛碟,遠處的苔蘚如星光點點。

無邊的地平線只能給人以「博大」之感,一個具有封閉界限的碩大空間才更容易使人產生惶恐,那些看得到卻遙不可及的峭壁高高在上下左右,構成恢弘的虛空之所,反襯出觀察者的渺小以及油然而生的敬畏,讓人彷彿進入混沌初開時的盤古巨蛋。

最令他吃驚的還是圓硯的正上方,從天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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