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章 起來向壁不停手

彼得和尚首先感覺到的是一片漆黑,這是人類視覺突然失去光線時的正常反應。藏筆閣中的黑暗與尋常不同,並不因為洞門剛剛開啟時射入的陽光而變得稀薄,它異常堅實,並黏稠無比。當他轉身把木門小心關閉的一剎那,整個人立刻陷入沉滯如墨的黑暗中。

黑暗帶來未知和恐懼,但在一定時候也帶來安全——比如現在。

彼得和尚用手摸索到凹凸不平的牆壁,把身體靠過去,連連喘息。內庄現在已經大亂了吧,他們搜村子的包圍圈很嚴密,不過速度一定不快,現在也許族人們尚還不知自己遁入藏筆閣,兀自在村舍里搜尋呢。韋氏藏筆閣是韋莊至秘至隱之所,內藏筆靈,因此除了韋家族長,其他人未經允許是絕不可以隨意進入的,代代如此,概莫能外。

諷刺的是,藏筆閣雖為山嶽之重,卻已經是今年以來第二次被外人入侵了。第一次是秦宜,她甚至還搶走了兩枝筆靈。真應了那句墨菲法則:「規則的嚴格程度和它被破壞的概率成正比。」

一想到「外人」,彼得和尚心中忽地一陣痛楚,他摸摸胸前,那封臨終信箋仍在,而胸內已是如萬蟻攀附而上,蝕心噬肺。他雖與韋定邦有父子情分,卻恪於某些緣由從不曾得到過承認,自己甚至一直被視作韋家外人,不入族籍,因此才遁入空門。如今因果未解,韋定邦卻橫死在自己面前,彼得和尚不知自己究竟是該放聲大哭,還是該堅定佛性,四大皆空。

「眼下最重要的,是設法逃出去找出兇手,洗刷冤名吧。」他舉起手來敲了敲自己的光頭,暗誦了幾段佛經,努力讓心情平靜下來,扶著牆往洞內走去。

黑漆漆的洞內空氣散發出陳腐的味道,似乎從不曾流動——畢竟這裡已經許久不曾開啟。彼得和尚心中無限感懷,他上一次——也是唯一一次——進入洞中已經是十年前的事情了。那一次是被人蒙上眼睛一直帶去山洞深處,而且因為出了一些波折,他立刻就退出來了,對藏筆閣實際上還是懵懂無知。

彼得和尚只偶爾抽幾根煙,今天早上去族長家時沒把打火機帶在身上,無法點火照明。不過他記得當時帶他進來的長老對他說過,筆靈唯心以求,老子有雲「五色使人目盲」,所以閣內不舉燭,恰是為了阻斷俗念雜想,純以心靈求索。

藏筆閣內雖然沒有光亮,卻不憋悶。彼得和尚甚至能感覺到几絲微妙的靈性涌動,就像是夏風中暗暗送來的丁香花香,雖目不可及,仍能深體其味。藏筆閣中藏的都是韋家歷代收藏的諸枝筆靈,閣內沐靈已久,浸染深長,自有一番莊重清雅的氣度。

據說筆靈並非擱在一起,而是各有所在,每一枝都有自己的筆龕。除了族長之外,沒有人知道這些筆龕的確切位置。當然,彼得和尚對這些並沒有太大興趣,他只是希望能夠在藏筆閣內找出一條出路,逃出生天。

彼得和尚猜測自己大概是置身於一條長長的甬道之內,地面上石板鋪地,尚算平整,牆壁上卻密密麻麻都是凹坑。彼得和尚扶著牆壁走了片刻,忽然發覺手指有異。他停下腳步,在石壁上細細一摸,覺察到有異的不是手指,而是牆壁。那些坑坑窪窪的長短小坑,原來都是鑿痕,滿牆雕的竟是一排排陰刻文字。

彼得和尚雖然目不能視,但憑藉手摸也能感覺到這些字刻痕直硬剛健,筆勢雄強,每至豎筆長鋒之處,字痕甚至鋒利到可以劃傷指肚,渾然有晉人筋骨。這是王右軍的名篇《筆陣圖》。再摸下去,則還有《筆經》、《東軒筆錄》、《毛穎傳》等等歷代詠筆名篇,這些文字不分段錯格,也不標明篇名著者,只一路落落寫下,首尾相接。

他又朝前走了十幾步,發現壁字略微有了些變化,趨於平直勻稱,字架豐美;再往前走,忽如平地一陣風起,壁字一變而成狂草,顛盪跳脫,在牆壁上縱橫交錯,如布朗運動。僅憑指摸很難辨認這些細緻的變化,更不要說讀出內容,彼得和尚索性不再去費心神,徑直朝前走去。

甬道長約三十米,壁上文字風格變了數次。彼得和尚閉目緩步前行,忽然發現兩側牆壁開始朝外延伸,他知道甬道已經走到頭了,於是沿著右側石壁摸了一圈,最後竟回到甬道入口,於是判斷自己置身於一個五十多平米的橢圓形空廳之內。

空廳的中央是一張木桌,桌上有一具筆掛,上面懸著幾枝毛筆,獨缺文房四寶的其他三樣。空廳的四周除了進來的甬道以外,至少還有十幾條通道,洞口都是一人大小,裡面都很深,看來是通向別處的。彼得和尚出於謹慎,暫時沒有貿然邁進去。

他已經逐漸適應了黑暗的氛圍,呼吸也有規律多了,不再像剛開始那樣感覺溺水一般。長老說得沒錯,視力被剝奪以後,反而更容易讓人沉下心來靜思。

藏筆閣除了收藏筆靈以外,還用來考較韋氏族人的能力,那麼必然不會僅僅只是迷宮這麼簡單,肯定隱藏有什麼暗示機關,唯有破解者才能繼續深入。既然秦宜能闖入藏筆閣且盜走兩枝筆靈,顯然是成功破解了這個秘密。

「她既然可以,我當然也有機會。」

彼得和尚湧起一股爭勝之心,已經犯了佛家我執之戒,不過他不在乎。他「環顧」四周,發現空廳牆壁上仍舊刻著鋪天蓋地的文字,這些字和甬道中一樣,有篆有草,有楷有隸,不一而足,而且變化無方,全無規整,也無句讀。有些字彼得可以摸得出來,有些字卻漫漠難辨。

「難道暗示就在這些文章內?」

彼得和尚暗忖,他手邊恰好摸到幾句像是詩文的部分,細細辨認,乃是「京師諸筆工,牌榜自稱述,累累相國東,比若衣縫虱;或柔多虛尖,或硬不可屈」。這是歐陽修〈聖俞惠宣州筆戲書〉中的幾句,恰好緣著其中一個洞口的邊緣刻下。

彼得和尚能背得出全文,他清楚記得此詩前四句是「聖俞宣城人,能使紫毫筆。宣人諸葛高,世業守不失」,明明讚頌的是諸葛家人,居然出現在韋家藏筆閣內,不得不使人深思。壁字故意隱去「諸葛高」,只從「京師」起筆,莫非是暗有所指?他忽又想到,「或柔多虛尖,或硬不可屈」說的全是制筆之法,但未必不可解為辨識藏筆的方向。「虛尖」或指洞內似有路實則不通;而「硬不可屈」似也能理解為一條直路到頭,或者不要管其他岔路,一味直走。

他想了一通,覺得每一種都似是而非,難以索解,只好摸去洞口的另外一端,看是否還有其他提示。另一端用魏碑楷書寫著「伯英不真,點劃狼藉」,下一段卻用行草刻有「元常不草,使轉縱橫」,這四句俱引自孫過庭的《書譜》。

彼得和尚雖然了解這幾句話的意思,心中疑問卻愈大。伯英指的是三國書法名人張芝,元常指的是同時代的鐘繇,這幾句話說的是張芝擅長草字而拙於楷書,鍾繇擅長楷書而拙於草字。而刻字的人彷彿故意跟他們對著干似的,用楷書寫張芝兩句,用草書寫鍾繇兩句,未免忤逆得太過明顯,不知是什麼用意。

只是一個洞口,就有如此之多的壁字,空廳里可是有數十個洞口呢。何況甬道內還有海量文字,不知是否內藏玄機。若是要全部一一索解,怕是要花上幾年工夫——更何況現在無法用眼睛看,只能用手去摸。

彼得和尚知道順著這種思路必然不成,無奈地摸了摸自己的光頭,摸慣了粗糙岩面的鋒邊利角,手掌甫一觸到光溜溜的肉頂,一陣柔軟的舒暢感自掌心傳來。自己明明身處黑暗中的困局,心裡卻沒來由驀地想到《天龍八部》里在西夏冰窖的虛竹。

「只是不知我的夢姑何在。」彼得和尚又想起陳年舊事,不禁一陣苦笑。

就在這時,黑暗中傳來一陣響動。響聲不大,但在這種環境之下卻異常清晰。

「洞內還有人?」

彼得和尚驚覺回首,瞪大了眼睛,然後意識到自己這麼做毫無意義。他連忙屏氣細聽,黑暗中看不到來者身形,只有兩對腳步踏在石地上發出橐橐之聲。奇怪的是,彼得和尚卻沒聽到對方有任何喘息。

只要是人類,就必然會有呼吸。雖然屏氣可以忍於一時,但既然來人腳步聲都不隱藏,又何苦藏匿氣息?

也就是說,來的並非是人類。彼得和尚飛快地在心裡做出判斷:

「是筆僮。」

為了證實自己的判斷,彼得和尚用了一個潛字訣,把身體屈起來平貼地面朝空廳中央游去。筆僮煉自毛筆,體長硬直,不易彎腰,盡量讓自己放低身體是普通人對付筆僮的一種辦法。

兩個腳步聲從兩個方向逐漸逼近,彼得和尚絲毫不慌,如同一條靈巧的游魚一口氣游到空廳中央。腳步聲也循聲追來,彼得和尚來到木桌前伸手一摸,筆架上空空如也。

果不其然。

黑暗中最恐怖的是未知,既然確定了對方身份,那就沒什麼好怕的了。彼得和尚雖不入韋家族籍,對於韋家筆靈種種掌故秘辛的了解卻不在任何人之下。與專拿湖筆煉筆僮的諸葛家不同,韋家專煉的是安徽宣筆,是除了湖筆以外的另外一大系列,乃韋家始祖韋誕所創。韋家向來看不起諸葛家的湖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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