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 山東豪吏有俊氣

「去歲左遷夜郎道,琉璃硯水長枯槁。今年敕放巫山陽,蛟龍筆翰生輝光……」

「很好,下一句呢?」

「唔唔……聖,什麼聖……」羅中夏雙眼裝作不經意掃視著車廂外面不斷後退的景色,抓耳撓腮。

顏政捧著《李太白全集》坐在他對面,似笑非笑,「給你點提示吧。」

說完他抬起右手,做了一個向前抓的姿勢,嘴裡學著「英雄」里的秦軍士兵,「大風,大風!」

羅中夏緩緩從肺里吐出一口氣,念出了接下來的兩句:「聖主還聽子虛賦,相如卻與論文章。」

這可真是諷刺,太白的千古名詩,他還要靠這種低級的形象記憶法才能記得住。不過也怪不得羅中夏,這兩句詩用的典故,自然而然就會讓人聯想到那個兇悍如狼的歐子龍,以及他那枝煉自司馬相如、能駕馭風雲的凌雲筆。

這也是無奈之舉。寄寓羅中夏體內的青蓮筆雖然只是遺筆,畢竟繼承的是太白精魄,寄主對太白詩理解得越多,就越接近太白本人的精神,筆靈的能力也就越發強勁。羅中夏國學底子太薄,用京劇里「會通精化」四個境界來比喻的話,他連「會」都談不上,只好走最正統的路子:背詩。

俗話說得好:「熟讀唐詩三百首,不會作詩也能戰。」前路渺渺,不知有多少兇險。羅中夏為了保命,也只好打起精神,乖乖把這許多首李白的詩囫圇個兒先吞下去。只可惜任憑他如何背誦,青蓮筆都愛理不理,恍如未聞,似乎知道自己的這個宿主就算搖頭晃腦地背唐詩,也是春風過驢耳吧。

根據小榕留下的那一首集句暗示,退筆冢共有兩處疑似場所,一處是在浙江紹興的永欣寺,另外一處是在湖南長沙的綠天庵。他們決定先取道上海,前往可能性最大的永欣寺。他們坐的是慢車,長路漫漫,正好可以靠背詩特訓來打發時間。

「你這樣下去不行啊,幾個小時才背下了兩三首。」

顏政磕了磕指頭,渾身洋溢著「事不關己」的輕鬆。他的體內也寄寓著筆靈,卻沒羅中夏這麼多麻煩事。他的筆靈名為「畫眉」,煉自漢代張敞,只要對女性保持尊重即可人筆合一,無須背什麼東西。

羅中夏厭煩地擰開瓶綠茶,咕咚咕咚灌了幾口:「算了算了,不背這首了,又沒多大的戰力,找些昂揚、豪氣的詩吧,比如〈滿江紅〉什麼的。」

「〈滿江紅〉是吧?你等我翻翻,看裡面有沒有……」同樣不學無術的顏政翻開目錄,掃了一圈,「呸,還全集呢,沒收錄這首詩……不過話說回來,這滿篇都是繁體字,又是豎排,看起來眼睛可真疼。」

「你可以用你的指頭治治嘛。」

顏政的畫眉筆具有奇妙的時光倒轉功效,可以用指頭使物品或者人的狀態回到某個不確定的過去,十根指頭每一根都是一次機會。不過顏政還沒學會如何控制,時間長度和恢複速度都不太靠譜。

「這可不能亂用,有數的,我好不容易才恢複到這個程度。」顏政伸出指頭,除了兩個大拇指和右手的無名指以外,其他七根指頭都籠罩在一片淡淡的紅光中。

羅中夏看到這番情景,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胸口。那裡除了青蓮筆以外,還沉睡著另外一枝叫「點睛」的筆靈。自有筆冢以來,他可以算是第一個同時在身體里寄寓著兩枝筆靈的人了。曾桂芬曾經擔心兩筆相衝互克,會對寄主肉體造成不可逆轉的傷害,但這幾天以來點睛筆一直都保持著沉默,悄無聲息,彷彿被青蓮筆徹底壓制似的。至於這點睛筆有什麼能力、脾性如何,則是全然不知。

這時候二柱子捧著兩碗熱氣騰騰的康師傅走過來,在狹窄的過道里步伐十分穩健。顏政和羅中夏背了一中午的詩,早已經飢腸轆轆,連忙接過碗面,擱到硬桌上,靜等三分鐘。羅中夏發現只有兩碗,就問二柱子:「我說柱子,你不吃嗎?」

「哦,我吃這個。」二柱子憨憨一笑,從懷裡掏出兩個白饅頭,什麼也不就,就這麼大嚼起來。

彼得和尚回了韋莊,曾桂芬曾老師有病在床,於是就派了他跟隨著羅、顏二人。二柱子本名叫韋裁庸,因為名字拗口難記,羅、顏都覺得還是二柱子叫起來順口。

羅中夏把鋼勺擱在碗面頂上壓住,隨口問道:「說起來,你自己沒什麼筆靈啊?」

二柱子咽下一口饅頭,回答說:「奶奶說,筆靈選中的,都是有才華的人。我腦子笨,不是塊讀書的料,呵呵。」說到這裡,他呵呵傻笑著搔搔頭,「我以前在韋莊上學,後來被家裡人送到河南武術學校,奶奶說如果我老老實實學拳,將來也是能有成就的,不必去擠做筆冢吏那個獨木橋。」

顏政正色道:「曾老師說得不錯。美國摔跤界的大拿布洛克·萊斯納有句話,叫『拳怕少壯武怕勤』,你這麼紮實的功底,只要不進武協,早晚會有大成。我覺得你就和我一樣,天生有做武術家的命格。」

羅中夏黯然道:「不錯,學拳可比當筆冢吏強多了,沒那麼多是非……」他摸了摸自己的兜里,裡面擱著點睛筆的前一任主人房斌的駕駛證。他與房斌素昧平生,其人身前有什麼遭遇經歷一概不知。不過羅中夏親眼見他因筆靈而被歐子龍殺死,不禁有了幾分同病相憐的感覺。留著這駕駛執照,也算是作一點點緬懷。

正在這時,窗外景色倒退的速度減慢了,車廂廣播里說前方即將到達濟南車站,停車十分鐘。顏政掀開碗蓋,一股香氣撲鼻而來,他深吸了一口,喜道:「時間倒巧,咱們可以安安穩穩吃飯了。」

三個人不再說話,各自低頭開始大吃,一掃剛才吟詩背賦的沉悶氣氛。二柱子邊嚼著饅頭,邊朝窗外好奇地看去。濟南貴為山東省會,是個大站,月台上密密麻麻站滿了肩扛手拎行李的乘客,個個挈婦將雛,虎視眈眈。推著車子的小商販們也早已經各自搶佔了有利地形,「德州扒雞」、「濟南熏肉」的叫賣聲不絕於耳。

火車「咣當」一聲穩穩地停在月台旁邊,各個車廂的乘務員打開車門,早已經不耐煩的乘客們一擁而上,原本還算寬鬆的車廂立刻被擠得水泄不通。喊同伴的、找座的、送站沒買站台票的、扛著超大行李的,把車廂分割成無數細小狹窄的空間。

這種混亂持續了七八分鐘,才恢複了正常的秩序。個別幸運的乘客找到了空位,大部分人則擠在過道,或者坐在自己行李上,或者擺出一個比較適合長時間站立的姿勢。一個大叔還試圖掏出一支香煙,結果旁邊一個年輕人不悅道:「這裡禁止抽煙,想抽請你出去!」那大叔看了年輕人一眼,發現比自己高一頭,只好悻悻把煙揣回去。

汽笛一聲長鳴,火車虎軀一震,再度緩緩開動。顏政和二柱子早就已經吃完,正趴在車窗邊往外看,據說再過幾分鐘就能遠遠望見泉城最著名的趵突泉。只剩下羅中夏一個人還不屈不撓地用塑膠小叉子在碗底攪動,希望還能再翻出幾莖遺漏的面須。

洶洶人群中忽然傳來一聲吟誦:「海右此亭古,濟南名士多。」

羅中夏不知這是杜甫的名句,只道是濟南本地人在吹牛,冷笑一聲不去理睬。不料這聲音逐漸接近,吟誦之人已經擠到了身旁:「這位先生貴姓?」羅中夏抬頭一看,是一個剛才上車的年輕人。這人一副天生打籃球的好身材,跟羅中夏說話時居高臨下,額頭還飄著幾縷白髮,只是下巴尖削,總是不自覺地抬起來,有些倨傲之氣。

羅中夏最討厭這種傢伙——尤其是英俊的傢伙——於是眼皮也不抬,礙著禮貌勉強答了一聲:「我姓羅……」

「羅」字甫一出口,四周霎時安靜下來,似乎在一瞬間落下無形的隔音柵牆。

羅中夏最初以為是自己的錯覺,幾秒鐘以後,他開始發覺事情有些不對勁了:不光是聲音,就連光線、氣味、溫度甚至重力也被一下子吞噬,肉體好似一下子被徹底拋入「無」的領域。

這一切來得實在太過突然,他上一秒鐘還在喧囂的火車上吃面,現在卻深陷此處,羅中夏對此完全沒有心理準備,不由得驚恐地左右望去。可是他只看到無邊深重的黑暗,而且十分黏滯。羅中夏試圖揮動手臂,卻發現身體處於一種奇妙的飄浮狀態,無上無下。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一層淡淡的青色熒光從他的胸前湧現出來,逐漸籠罩周身。這點光在無盡的黑暗中微不足道,不過多少讓羅中夏心定了一些。這是人類的天性,有光就有希望。很快熒光把全身都裹起來,羅中夏發現自己的身體被這層光芒慢慢融化,形體發生了奇特的變化。

他變成了一枝筆。

庄生化蝶,老子化胡,門得列夫化學,如今羅中夏卻化了青蓮筆。筆端一朵青蓮,纖毫畢現,流光溢彩。

羅中夏到底也經歷了幾場硬仗,很快從最初的慌亂中鎮定下來。眼下情況未明,唯一可以確定的是:新的筆冢吏出現了。羅中夏沒想到敵人這麼快就找上門來。

看到這片黑暗,他忽然想這個新的敵人是否和之前那枝五色筆一樣,可以把周圍環境封在黑暗之中,不受外界影響?不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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