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浮雲蔽日去不返

一輛滿是塵土的中巴車在公路上徐徐開動,引擎有氣無力地哼哼著,讓人昏昏欲睡。

此時天色剛近正午,陽光熾熱,靠車窗的乘客紛紛把身體朝中間靠去,盡量避開曬人的光線;中間的人老大不情願,又不好公開喝斥,只得也裝作睡著,用肩膀或者大腿頂回去,默不作聲地捍衛著自己的領土。再加上過道和行李架上堆積如山的編織袋構成的崎嶇地形,十幾排座位呈現出犬牙交錯的複雜態勢。

車子每一次擺動,都會讓這個小小世界的格局變化一次。汗臭味、家禽味、汽油味甚至還有個別人偷偷脫下皮鞋晾出來的腳丫子味兒絲絲縷縷遊盪在狹窄的車廂中,讓本來就燥熱的空氣更加難耐。不時還有幾隻塞在座位底下的雞鵝昂起脖子嘶叫兩聲,好像嫌添的亂還不夠多。

在這些表情痛苦的乘客之中,端坐著一個面目清秀的和尚。這和尚身穿一件灰色僧袍,脖子上一串檀香佛珠,如果沒有鼻子上的金邊眼鏡,簡直就和古代人沒有任何區別。

這位釋家子弟可算得上是佛性純正,身處這種嘈雜、擁擠的環境之中仍舊不急不躁,泰然自若,頗有當年菩提樹下佛祖悟道的風範。仔細看的話就會發現,這位大德耳朵里還塞著兩個黑色耳機塞,一條細線牽進僧袍,手指有節奏地敲打著膝蓋,雙唇囁嚅,似是在默默詠唱。

那聲音縹縹緲緲,若有若無,如梵音低吟:

「我送你離開,千里之外,你無聲黑白……」

中巴車突然一個急剎車,發出一聲尖利的嘯聲,慣性把所有的人都朝前拋去,車廂里響起一片驚呼。一件包著鋼角的密碼箱從行李架上跳下來,斜斜砸向前排的一個小女孩。

說來也怪,就在這箱子即將砸中小女孩頭部的時候,卻像是憑空被一股力量橫向推動,在空中翻滾了幾圈,「哎喲」一聲,正面拍中了售票員的後腦勺。

這一切都是瞬息之間發生,乘客們誰都沒注意到過程,只看到了結果,紛紛露出幸災樂禍的表情。售票員疼得齜牙咧嘴,又怪不著別人,只得彎腰撿起箱子,沖司機大吼:「你怎麼開車的!?」

司機唯唯諾諾,縮著脖子拉動手閘,讓車子完全停穩。售票員揉著腦袋,轉臉恨恨嚷道:「韋莊到了,誰要下車?」和尚睜開眼睛,優雅地把耳機塞從耳朵里取出來揣入懷中,拍拍小女孩的頭,然後走下車去。

下了車,和尚忽然回身,沖售票員誦了一聲佛號:「阿彌陀佛,貧僧適才聽到停車時聲音異常,既造業因,便得業果,想必是施主長期超載,以致制動鼓失圓或者有了錐度,還是換個新的為上。善哉善哉。」

說完和尚深施一禮,揚長而去。

這個和尚正是彼得。他送走了羅中夏、顏政和二柱子以後,就拜別曾桂芬,一路風塵僕僕,趕往韋氏一族的聚集地——韋莊。青蓮再世,闔族震動,再加上韋勢然復出,秦宜又有了蹤跡,這種種大事,必須得當面向族長說明。

他離開公路以後,沿著一條簡陋的柏油路步行了十幾分鐘,然後轉上滿是粉色、淡黃色野花的山樑,九轉八折,最後翻過一道高坡。一過高坡,視線豁然開朗,撲面皆綠,一條山路逶迤而下,如同萬綠叢中的一條白線,途中繞過一汪深潭和幾簇竹林,彎彎曲曲進入一處四面環山的低凹盆地。盆地依山傍水,盆底可以看到一片高檐青瓦的屋群,正是韋莊的所在。

饒是彼得和尚佛性堅定,也不由得深吸一口氣,心中一陣激動。他已經有數年不曾回來,比起外面世界的天翻地覆,這裡卻沒什麼變化,彷彿是五柳先生筆下的化外之境,超脫世間之外。尤其是習慣了都市喧囂的人,來到這裡都會有恍如隔世的感覺。

他走到村口,仰起頭望了望石牌樓上面兩個篆字「韋莊」,牌樓旁邊還豎起一塊藍底白字的路牌,上面寫著「韋莊歡迎您」五個仿宋字。彼得和尚邁步經過牌樓,走進村子,幾個村裡的年輕人恰好騎著摩托車突突突地與他擦肩而過,紛紛好奇地朝這邊望過來,吹兩聲口哨;還有一兩個背著旅行包的驢友對他舉起了照相機。

韋莊的路是青條石鋪成的,起伏不定,寬度剛剛能容兩輛別克君威對開而過。道路兩側多是磚木結構的古屋,青磚青瓦,屋檐檐角高高挑起,姿態堂皇而寬方。楹聯、石雕和碑石比比皆是,點綴在古屋之間彌散著敦淳之氣,比起普通小村多了幾分古雅的書香味道。

彼得和尚摸了摸佛珠,不知為什麼,這一片本該熟極的家鄉之地卻讓他突然有了另外一種感覺,一種隔閡且不安的陌生感。就連小村靜謐的氣氛,都顯得不太一樣。

大概是長途旅行太累了吧,彼得和尚想,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光頭。他不是一個不可知論者,最喜歡的還是那句話:「佛祖不扔骰子。」

他徑直走到韋莊的村委會。韋莊村委會設在一個叫做敦頌堂的地方,以前是一個私塾,現在改成了幾間辦公室。彼得和尚推門進去的時候,一群幹部模樣的人正在開會,其中一個身穿藏青幹部服的老頭兒手夾香煙,一手拿著鋼筆,正侃侃而談。他一看到彼得和尚,連忙把香煙掐了,把鋼筆別回胸前,起身對其他人說:「我有個客人要接待一下,你們先研究研究,我一會兒就回來。」

他走出門,隨手把門關上,示意彼得和尚隨他走到走廊拐彎,這才熱情地拍了拍他肩膀,上下打量了一番,「等你好久了,少小離家老大回,鄉音無改鬢毛衰,這後三個字倒是真合適你啊,呵呵。」

彼得和尚慢慢後退一步,淡淡一笑:「定國叔,好久不見。」

這個人叫韋定國,是現任韋氏族長韋定邦的親弟弟。韋定國處世手腕靈活,入世心重,很有活動能力。族內和筆靈相關的事情都是族長韋定邦處理,而一切俗務外事工作則交給了韋定國。他如魚得水,順理成章地當上了韋莊名義上的村長,還入了黨,而韋莊族內也有「內事不決問定邦,外事不決問定國」一說。只是彼得和尚一直不大喜歡這位叔叔,總覺得和自己秉性不合。

韋定國看看四下無人,壓低聲音道:「青蓮出世,是確有其事嗎?」

彼得和尚略點了點頭:「我親眼所見。」大概情況他已經打過電話給族裡。

韋定國有些埋怨地看了他一眼:「你們怎麼搞的,沒點組織性紀律性,沒請示一下就擅自把它給放跑了!」

「關於這件事,曾老師有幾句話想帶給族長,我們這些小字輩不便說什麼。」彼得和尚給他碰了一個不軟不硬的釘子。

韋定國扶了扶玳瑁腿的黑框眼鏡,背著手慢慢踱到樓梯口,長嘆一聲:「族長如今情況卻不太好……」

彼得和尚一驚:「怎麼?」

韋定國道:「自從我哥被我那不成器的侄子打成重傷,就一直狀況不佳,這你也是知道的。這幾年病情愈發嚴重,又不肯去省里的醫院治療。前一陣被秦宜的事情一刺激,如今……咳。」

彼得和尚不動聲色,韋定國又道:「我這幾年來一直忙著搞咱們外村的古鎮旅遊開發項目,族裡的事也沒怎麼幫上忙。現在青蓮筆已經現世,這個節骨眼上正需要有人主持大局,我哥若是有什麼不測,韋家群龍無首……唉。」他見彼得和尚一直不吭聲,立刻換了一個話題:「你是打算先歇一下,還是立刻去見族長?」

「多謝定國叔關心,我先去見族長吧。」

「也對,正事要緊,我馬上安排車。咱們叔侄倆回頭再慢慢敘舊。」韋定國說。兩個人邊說邊走,來到村委會門口,並肩站定。韋定國掏出手機交代了幾句,忽然沒來由地對彼得和尚說道:「你現在也三十多了吧?」

彼得和尚糾正道:「小僧二十三歲剃度,如今已經過了六載,是二十九歲,還沒到三十呢。」韋定國呵呵一笑:「你這次回來,恰好能趕上筆靈歸宗,怎麼樣?要不要也去試試?」彼得和尚眉毛一揚,摩挲著佛珠,似是心裡有什麼被觸動了。

筆靈歸宗是韋家五年一度的大事。每隔五年,韋家就會遴選出這一輩中才學、人品、能力俱優的族人,允許他們進入藏筆閣,同時暫時解放閣中所收藏的筆靈。如果有人天資夠高,又足夠幸運,就有機會被筆靈選中,不光實力能一躍數級,而且從此成為筆冢吏,地位卓然。

這些人選的年紀一般都限於十五至三十歲,由族內老一輩推薦。彼得和尚今年二十九歲,這已是他最後的機會,聽韋定國的口氣,似乎是有意推薦他參加。

彼得和尚淡定地雙手合十,微鞠一躬道:「小僧已經遁入空門,這等好機會,還是讓給少年才俊吧。」

「賢侄你不必過謙,這一輩中,你本來就是最有前途的,若非出了那樣的事……嗯,現在既然回來了,就不要錯過。人選方面,組織上也會考慮的。」

「Well……」彼得和尚只是嚅動一下嘴唇,最終還是搖頭微笑,沉默不語。韋定國皺了皺眉頭,沒再說什麼。兩個人沉默地站了一會兒,一輛純白色的途勝開了過來,停到兩人身邊。司機從裡面探頭出來,恭敬地叫了一聲:「韋村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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