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魏郯(下)

魏郯一向守諾。第二日,他告了假,一早就去了裴潛說的城東龍音寺。

進香的富貴之家女眷,乘著各式馬車絡繹不絕。魏郯徑自走到廟的一處偏門去。等了不到半個時辰,只聽門輕輕開了,魏郯躲在一棵大樹後面,看到一個纖細的身影從裡面閃了出來。

布衣巾幘,那女子看上去與隨處可見的市井少年無異,魏郯卻清清楚楚地記得那張臉。買瓶的時候,還有錦簾後探出來望著他的時候,正是這眉眼。

傅嫤沒有馬,也不乘車。她肩上掛著一個包袱,裡面的物事似乎並不重。她步履輕快,初時卻有些警惕,是不是瞅向左右。

這等把戲,對魏郯並無多大妨礙。他時藏時走,時而扮作閑逛的行人,傅嫤並不曾發覺。

一路尾隨,傅嫤最終停下的地方,正是初時魏郯向她買梅瓶的南市。傅嫤又四下里望望,似乎放下了心來,從包袱里拿出她的貨物。

魏郯瞅了瞅,那是一隻木盒,遠遠看去,似乎做得頗為精細。

傅嫤挑了一處柳蔭,把包袱布攤在地上,木盒放在上面。然後,她坐下來,兩隻眼睛望著來來往往的行人。

魏郯立在一輛堆滿貨物的驢車後面,此時無事可做,只能隔著路盯著傅嫤。

人來人往,傅嫤也不急,時而瞅瞅路上的行人,時而又轉頭去看相鄰的小販與買家唇來舌往侃價,似乎津津有味。

魏郯望著那張臉,忽又想起宮門前見到她時的模樣。裝束天壤之別,魏郯卻覺得有趣,相比起貴人的驕矜,眼前這個目光好奇的女子更顯得生氣勃勃。

傅嫤的貨雖是舊物,品質卻是上好。沒多久,就有好些人停下步子來看。詢價時,魏郯聽到她的聲音隱約傳來,在嘈雜的市井中尤為清澈。她與人說話時,全然是一副市井小販的模樣,不羞澀,也全沒有貴人放下身段時的扭捏。魏郯看到她算數時,眼睛不自覺地瞥向一旁,微微咬著嘴唇,認真得很。

那木盒最終被一個人買走了,魏郯看著傅嫤將幾串沉甸甸的錢用包袱兜起來,打個結挽在肩上。

她似乎很是志得意滿,也不著急回去,而是興緻勃勃地逛起了市井。魏郯跟在後面,看著她到處轉個不停,一會看看買雜件的,一會看看看買布匹的,一會又被幾個侃價正歡的人吸引過去。

市中的人多,常混雜著些手腳不幹凈的閑人,魏郯不敢掉以輕心,緊緊跟在傅嫤身後。轉了許久,魏郯都覺得有些不耐煩了,傅嫤卻似乎不會累。待得她終於盡興地走出了南市,魏郯有一種解脫的感覺。

可是,傅嫤還沒有回去。她穿過街道,走了好長一段,卻拐到了城南與城東之間的翠湖邊上。

翠湖算不得大,地處偏僻,又是午後,遊人並不多。魏郯正疑惑傅嫤來這裡做什麼,卻見她徑自走到了一處湖邊的大石上,四下里望了望,似乎確定無人,便脫了鞋襪,坐在石上濯足。

魏郯哭笑不得。良家女子,獨身坦足,被人看到終是不雅,這傅嫤竟一點不擔心別人偷窺?

念頭閃過,他又哂然。別人別人,這邊上唯一的別人不就是自己?

想到這個,他又瞅瞅湖畔的傅嫤。她毫無所覺,正一邊悠悠哼著不知名的歌,一邊享受著湖水的清涼,雙足湖水中攪起晶瑩的水花,映得潔白可愛。

魏郯收回目光,只聽著那水聲,臉上竟起了些熱氣。

第二日,裴潛親自上門來謝。

魏郯見了他,心底竟有些小小的心虛。

「市井中終歸人雜,季淵還是多勸勸傅女君才好。」他真誠地說。

裴潛苦笑:「跟她說過許多次了,她不聽也是無法。也罷,她本不是喜歡安分的人。」

魏郯看著裴潛,他臉上的神色雖無奈,卻毫無厭惡。

裴潛才貌俱是優秀,長安城裡明裡暗裡對他有意的女子眾多。可是裴潛卻不像別的紈絝子弟那樣自命風流,對於接近他的女子,他從來不越矩半步。有人笑裴潛是怕丈人怕得做了柳下惠,可魏郯不覺得。因為每次說起傅嫤,裴潛目中的神采總是會變得溫和,唇邊帶著淺淺的笑。

或許因為知道了傅嫤的秘密,裴潛對魏郯說了好些傅嫤的事。

比如,她討厭讀書。

比如,她從小愛算賬。

比如,她討厭別人刮她的鼻子。

比如,她一直幻想著將來要去海外尋仙山……

「她還非要我帶她去。」裴潛啼笑皆非。

魏郯也笑笑。

聽了方士的話就想去尋仙山,的確夠傻。心裡一個聲音道。可當他轉眼看向窗外,庭院的綠影之後,卻仿若藏著一片水光,那邊上,有個女子正哼著歌兒低頭濯足……

這以後很長的日子,裴潛再也沒有託過魏郯再去照看獨自出門的傅嫤。不過,魏郯的家就在城南,有些空閑的日子,他會特地去南市,尋一處路邊的食肆坐下來,望著人來人往。

「這位小郎君,可是尋人?」食肆的婦人很是熱心,三番幾次之後,笑眯眯地問他。

魏郯收回目光:「不是。」

婦人打量他身上的衣服,道:「小郎君這般一表人才,是羽林郎吧?」說著,壓低聲音,「這附近可有不少女子來偷偷問過我呢。」

魏郯訝然。

「哎呀,別人的事,你摻和做甚!」店主人走過來,對婦人道,「快去盛羹!那邊幾位等了許久!」

二人你一言我一語,吵吵嚷嚷地走了,留下魏郯一臉哂然。他往四周看去,附近兩間小店裡,看門的年輕女子正朝這邊頻頻顧盼。

尋人……婦人的話在耳邊迴響,魏郯忽而覺得自己這樣的確可疑又可笑。舉目看向集市中,人影紛雜,自己又在尋誰呢?他心底突然有些亂,拿起碗把羹湯喝乾凈,從囊中掏出銅錢給了店主人,起身走人。

祖父的喪期終於過去,徐蘋的年紀也已經不小。魏郯的父親親自去徐府提親,徐少府允下了,將魏郯和徐蘋的婚期定在來年。

魏郯不再去南市,不過,太后每月十五會召貴眷們入宮,當魏郯在宮門前望著那些華貴的車馬轔轔馳入之時,他知道,傅嫤在裡面。

他覺得自己有些可笑。就算傅嫤曾讓他覺得傅嫤心動,又如何?正如那香車上貴重的錦簾,雖然厚不過半寸,卻是他不可逾越的阻隔,而裡面的人,甚至不會知道他想著什麼。

她的未婚夫婿,是裴潛。

魏郯望著遠去的車馬,心中已是平靜。

徐蘋的父親徐少府,對他們的婚事並不樂意。這是魏郯曾經聽父親與繼母私下裡說的。

魏郯沒有太往心裡去,因為婚事畢竟已經定下了,並且,徐蘋對他不錯。

她會時常借出入宮禁之時去看他,每每相見,總是羨煞旁人。

「這般蜜裡調油,休怪成婚那日兄弟們手下無情。」有人惡狠狠地拍著魏郯的肩頭說。

魏郯笑了笑,不以為然:「爾等放馬過來便是。」

說這話時,魏郯已經是一名小校,而他的父親,據說不久就要調回河西老家任太守。

離開長安,許多人是不願意的,可是魏郯知道父親的志向,比起在長安碌碌無為,一方太守更能讓他施展拳腳。

「你也想去河西么?」徐蘋問他。

「不想。」魏郯說,「陛下明年要拔擢將官,我要留下來。」

徐蘋莞爾,若有所思。

就在魏郯以為他再也不會去集市的時候,裴潛卻又來託付。

「明日我要往太學中見博士,她兄長亦無空閑,還要再煩擾孟靖。」他說。

魏郯想推拒,可見裴潛為難,還是答應下來。

不過再去一趟。他看著裴潛放心離去的身影,深吸口氣。

魏郯不是個愛糾結的人,他以為自己那日會有些心思沉重,結果卻並非如此。

許久不見,傅嫤比從前更加出落,以至於扮起小販來,已經不那麼像。幸好,她說話時的市井味也比從前更加濃重,沒有人懷疑這是個地道的生意人。

魏郯在不遠處的牆根下望著她,饒有興緻。只覺得這女子懷揣心思時,每個神色都透著機靈氣。

裴潛亦是有趣的人,這二人走在一處,才是真的般配吧。心裡道。

至於魏郯,他有自己的路要走。

長安繁華,每個在其中生活的人都想分得一杯羹,魏郯亦不例外。他出身將門,像父輩一樣崛起於行伍,是他的夙願。

但是,徐蘋並不願意他這樣,為此,二人爭執一場。而之後不久,魏郯父親的擔憂亦是成真,徐少府登門而來,將徐蘋的親事退了。

魏郯時隔數月之後才獲悉此事,他不解而憤懣,可最終讓他冷靜下來的,卻是徐蘋面對他質問時說的話。

「孟靖,」她說,「如果不是你我祖父定下親事,你會娶我么?」

魏郯愕然。

那日,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回到家裡,可是那夜的夢,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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