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魏郯(上)

「潯陽大飢,潯陽太守劉殊急報,請朝廷撥糧賑濟。」匡政殿上,大司農朱憫稟道,說罷,將文書交與侍中。

皇帝坐在御座上,接過那文書。

「潯陽。」他看過之後,沉吟道,「我記得今春|水患,潯陽最重。」

「正是。」朱憫道,「今春|水患,潯陽三十萬頃顆粒無收,以致饑荒,若賑災不及,將有民怨。」

皇帝不語,卻拿起另外一份奏章。

「揚州亦饑荒,御史彈劾揚州太守公羊劌罔顧民生,大興土木。」說罷,他讓侍中將奏章拿給朱憫,道,「卿以為如何?」

朱憫接過奏章,看了看,明白過來。

公羊劌,在皇帝登基前一年去了揚州做刺史,三年之中,政績斐然。皇帝遂命其為揚州太守,治理一方。此番饑荒,並非潯陽一處,其害蔓延江東大半,揚州亦不例外。御史彈劾公羊劌的事,朱憫也聽說過,不過他留了個心眼,讓人去打探揚州民人因災流徙之數,奇怪的是,與其他州郡比起來,竟是少之又少。

朱憫心思通透,即刻道:「臣聽聞,所謂大興土木,乃是揚州太守鼓勵州中富室興修屋舍,又以朝廷賑濟及私家募集之資造橋開渠,每日服力者數萬,民人以工受食,是以揚州安然。」

皇帝頷首,道:「正是,朕以為此策得法。江東水道,失修多年,運河不暢,水旱不調。朕欲仿揚州之法,在江東募集百姓,疏浚河道,興修水利,可為百惠之舉。只是不知如今倉廩如何?」

朱憫思索片刻,道:「前年及去年,各地倉廩豐實,徵調錢糧不足慮。只是長安城牆、宮室還在營建,亦耗資甚巨,若在加上江東如此大興人力,只怕國庫難捱。」

「長安且停工。」皇帝道,「待江東事畢,再繼續營建。」

朱憫心中安定下來,向皇帝一禮:「敬諾。」

皇帝又與眾臣將諸多關節分派妥當,命尚書擬詔。

才散了,皇帝正要起身,宗正卻來了。

宗正是皇帝族中的長輩,皇帝對他也多有禮讓。不過朝政之事,宗正甚少參與,皇帝見得他,知道今日當有不尋常之事。

「近日聞知伯父身體抱恙,朕正欲往府中慰問。」命內侍賜席之後,皇帝微笑道,「不想伯父親自臨門,未知身體痊癒否?」

「陛下恩德,臣已無恙。」宗正在席上一揖,道,「今日前來,乃是有要事稟報。」

「哦?」皇帝問,「何事?」

宗正卻不語,目視堂上。

皇帝會意,將左右摒退。

「陛下。」宗正微笑,道,「自古以來,為人君者,儲嗣乃是首要。如今陛下登基已有五年,天下安定,正是充盈後宮之時。臣聞皇后近來有意將宮中年長宮人放出,陛下不若在新納宮人之時兼以選妃,以順天和。」

皇帝看著宗正,笑意不改。

「此事,是宗正之意?」他問。

宗正忙道:「並非臣一人之意。前番臣卧病在家,曾與來訪朝臣談論,皆以為可行。陛下正當年富力強,而後宮唯皇后一人,為子嗣計,還請陛下廣納後宮。」

皇帝倚在憑几上,緩緩道,「朕已有二子一女,子嗣足矣。」

宗正道:「陛下此言差矣。前朝高皇帝有子十四人,其後三百年,宗室繁盛。皇嗣關乎國運,望陛下三思。」

「高皇帝身故之後,四子相爭,國祚幾乎不保;往近了說,靈皇帝亦是多子,亂世之源亦是嗣子爭位。」皇帝神色不改,「國運興衰,乃在施政。宗正之意,朕已知曉,此事不必再議。」

這話說出來雖語氣溫和,卻不容拒絕。

宗正還想再勸,可看著皇帝臉色,終是不敢再多言語。他只得寒暄幾句,悻悻離去。

殿上終於安靜下來,左右無人,皇帝望著殿外,輕輕嘆了口氣。

「出來吧。」他說。

無人答應。

「阿謐,要父親逮你?」他拿起茶盞抿一口。

窸窣的聲音響起,未幾,御座後面的屏風邊上探出一個小腦袋。當那雙清亮的眼睛與皇帝的目光相對,女童粉|嫩的臉上滿是討好之色:「父親……」

皇帝一臉無奈,放下茶盞,朝她伸出一隻手。

女童登時露出笑容,朝他奔過去,皇帝抱了個滿懷。

「在殿上偷聽了多久?」皇帝摸摸女兒汗濕的頭髮,「去玩了?苑中?」

阿謐卻不答,抬頭望著他:「父親,什麼叫廣納後宮?」

皇帝哂然。

「你說呢?」他不答,溫聲道,「不是學到禮記了么?」

阿謐想了想,道:「就是像仲茂叔父那樣,給表兄找了好幾位庶母?」

皇帝心中覺得好笑,面上卻忍住,看著她:「算是,阿謐覺得好么?」

阿謐撅起嘴,斬釘截鐵:「不好!阿謐就要一個母親!」

皇帝忍俊不禁。

「今日苑中有什麼?」他岔開話題,「你表兄他們不曾入宮,誰同你玩耍?」

「圉中送來了好些獸物!」說到苑中,阿謐臉上的不快立刻煙消雲散,興奮地說,「有鹿,有鶴,還有那種小鴨子!」

「鴨子?」皇帝失笑,「那是鴛鴦。你何時看到的?」

「一早就看到了!」阿謐說,「我用過早膳之後,聽說……」話沒說完,她突然打住,望著皇帝仍笑眯眯的臉,一下說不出來。

「用過早膳之後?」皇帝不緊不慢,「你不是要去聽女史授課?」

「我去了!」阿謐連忙道,「女史昨日給的課業,我都背出來了,女史才放我去了苑中!」

那雙眼睛望著皇帝,睜得大大的,倒真的像是受了莫大冤枉。

皇帝不為所動,道:「女史讓你背什麼?」

阿謐想了想:「禮記。」

「哦?」皇帝饒有興味,「背給父親聽聽。」

阿謐一愣,似乎有些躊躇,片刻,她想了想,還是張口背了起來:「所謂致知在格物者,言欲致吾之知,在其物而窮其理也。嗯……蓋心之靈莫不有知,而天下……嗯……而天下之物莫不有理,唯於理有未……」

皇帝看著她微微皺起的眉頭,那搜腸刮肚的模樣,此曾相識。

心中長嘆,這個女兒,雖然人人說長得跟他比較像,可秉性卻是七分隨了她母親。比如,不愛讀書。

他想起當年,她母親第一次在自己面前讀書的時候,兩隻眼睛盯著書冊上的生字,也是這般糾結之色。而自己那時如何呢?皇帝回憶著,他覺得自己應該也像個傻瓜一樣,盯著他的美人目不轉睛。那般心情,似乎現在仍有餘味。

皇帝不禁自嘲。

他望向殿外,日光融融,天空在屋檐下露著湛藍的顏色。

有有十五年了吧?

他常常想,如果那個午後,他沒有去市中,將來會如何?

那時,沒有人叫他「陛下」。

他不過是長安城一個騎都尉的兒子,剛剛隨著父親來到長安,也還未取字。

他的母親身體孱弱,來到長安之後,不久就去世了,只給他留下了一個年幼的親弟弟。

魏郯的母親生前愛瓷,帶到他也懂瓷。

他還記得,那日他湊巧走過東市,當自己看到路邊那小販懷中的梅瓶時,眼睛一亮。

而當他去問價的時候,眼睛不住瞟著的,卻是小販的臉。

那是一張生得十分漂亮的臉。細膩白皙的皮膚,陽光下,兩頰透著淡淡的粉色。

從洛陽到長安,魏郯見過不少長得漂亮的少年,不過眼前這個,是個女子改扮的。她似乎並不知曉自己已經被人識破,猶自學著男子的腔調,像在為自己出來混市井壯膽。

此事之後,魏郯有時看到瓷瓶,心裡還會時而想起那個小販的樣子,覺得好笑。長安比洛陽大得多,魏郯要做的事也多得多。

比如,天子下詔,在世家子弟中選拔少年羽林郎,魏郯躍躍欲試。

比如,魏郯的祖父給他定下了一個出身優越的女子做未婚妻,叫徐蘋……

而那次市井裡的偶遇,猶如瀚海中的沙粒,很快被他拋在了腦後。

魏郯的母親和祖父相繼去世,他守喪不得婚娶。而祖父定下的婚事,只得擱置一旁。

魏郯並不著急,因為他覺得立業才能成家,自己還需闖蕩一番。

天子對少年羽林十分重視,不僅與禁中羽林同等俸祿,還有意從中拔擢人才。雖然遴選範圍是世家紈絝,但有志的子弟也是不少。

魏郯出身將門,一路比試,倒是順利。最後一關,他的對手是個長著面容白皙的青年,卻長著濃密的鬍子。魏郯看他面目頗為秀致,知道此人出身京中紈絝,開始時並不放在眼裡。不料幾個回合下來,這人竟是身法了得,好幾招,魏郯險些接不住,忙打起十二分精神。最後,那人到底力勁不如魏郯,被打倒在地上。

場外的人哄然叫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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