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六章 漱玉泉(上)

「家書?」我按捺著不斷擴散的心思,看著鄧五。

鄧五正要說話,馬奎咳了一聲。

「夫人。」他看了鄧五一眼,對我笑笑,道,「我等兄弟粗人,只管縱火大劫,其餘雜事也不過道聽途說,當不得真。」

我莞爾:「如此。」

抱著阿謐出門的時候,我的心像被什麼催著一樣。

正要上車,李尚在身後叫住我。

「夫人。」他走過來,若有所思,道,「方才鄧五所言之事,夫人還是莫往心中去。」

我微訝,片刻,道:「管事亦知曉此事?」

「某亦是這兩日才聞得他們提起。」李尚看著我,「夫人,且不論此事是否確實,即便屬實,非常之時亦當有非常之斷。裴家既已救出,夫人便不必再去追究。」

我淡笑,道:「掌事回去吧。」說罷,轉身上車。

回府的路上,阿元抱著阿謐,我則靠著車壁,靜靜地望著車外。

太陽光斜照著,時而被路邊的屋檐或高牆擋住,又時而照下,我的眼前忽明忽暗。

我先前想得太單純。

裴潛在江東有盛名,自從投靠吳璋,那邊已經是他的立足之地。他如果有心要走,在鄴城的時候只需要與魏郯合謀挾持吳琨,就能保得一家安然離開揚州。但是他沒有。他寧可讓吳琨猜疑和排擠,也不離開江東,裴寬一封家書又怎能讓他當機立斷?

魏郯這招釜底抽薪,的確又准又狠,一下將吳琨和裴潛之間的那點殘存的信任斬斷。裴潛不為自己考慮,也要為家人考慮,他走也得走,不走也得走。

裴潛不來雍都,是因為他知道這是魏郯的計謀么?

魏郯這麼做,結果無非兩個。一是裴潛逃了出來,便如現下,皆大歡喜;二是裴潛不曾逃出來,全家喪命。

但無論哪個結果,江東都從此失去了最重要的謀劃之人,無異元氣大傷。

「夫人,你還在想方才鄧五的話?」阿元忽然問。

我看向她。

「夫人,」阿元想了想,道,「季淵公子與大公子是摯友,大公子當不會害他。夫人想,大公子若想除去季淵公子,讓吳琨去做便是,何必興師動眾來救他?」

「是啊。」我勾勾唇角。

我忽然有些明白為何魏郯總能處於不敗之地。他做事目的明確,無論正道旁道何等手段,這樣啰嗦的事不在他考慮之內。這樣的人,會用義氣籠絡武夫,用道理籠絡文士,用溫情籠絡親友,但當需要抉擇的時候,他也能做到冷酷。

「……某與季淵有舊日之誼……」我望著窗外,腦海中隱約浮起那日,魏郯對裴寬說話時的模樣,誠懇而認真。

回到魏府前,正要下車,管事來稟報說魏郯方才曾經派人回來尋我。

「何事?」我問。

管事道:「二公子今日在璧台下的漱玉泉邊設宴,與朝中新進的孝廉共行曲水流觴之樂,亦有家眷,大公子故而來請。」

魏昭會名士?我想了想,這倒符合他的風範,魏郯莫非是不擅清談,請我去救場?

我想了想,答應下來,先把阿謐回房中交給乳母,自己換了身衣服又稍事打扮,乘車出門。

漱玉泉里璧台不過一里路程,本是雍都名勝,亭台山石俱全,我也曾應著玉瑩等貴婦之邀來此觀水賞花。

曲水流觴,從前長兄與二兄都很喜歡,裴潛更是此道高手,我也是熟門熟路。不過那已經是長安的事了,與魏郯成婚以來,我加入這等聚會還是頭一遭。

漱玉泉自山腰而出,至山下的亭台之處,水流悠長。遠遠的,我便已經望見泉邊士人們在水邊各據茵席,影影綽綽,衣冠楚楚。

「夫人。」家人引著我找到魏郯的時候,他正與兩三名士人說話,見我來,露出笑意。

「夫君。」我微笑地上前行禮。

魏郯身上的裝扮與早晨時不一樣,寬袍大袖,文質彬彬;一柄長劍系在腰間,卻帶著幾分精神氣。

「少夫人。」周圍的人看到我,亦紛紛行禮。

待我還了禮,魏郯一手虛扶著我,和顏悅色地向我介紹起旁邊的人。

出乎我的意料,這些人在我看來十分面生,名號亦是從未聽過,還有些人,光看衣飾就知道並非出身士族。

再瞥向上游之處,魏昭也跟著幾人談笑風生,那些人看著眼熟,都是高門子弟。

心中雖疑惑,我仍然保持笑容,順著魏郯與這些人一一見禮。

未幾,亭上磬響,一名長者將一隻漆觴盛滿了酒,置於盤上,放入泉水之中。漆盤顏色鮮麗,在彎曲的水道中緩緩漂下,沒多久,停在魏昭邊上的一位衣著上乘士人面前。

士人膚色白凈,似乎敷了粉。他微笑地將觴執起,想了一會,以雍池為題作詩一首。

我在魏郯身旁聽著,立意無趣,遣詞押韻平淡無奇,若是在從前的長安,也許兄長那群口味刁鑽的人會起鬨,罰酒不認。

可此人吟過之後,旁邊的眾人卻交口稱讚,我看到魏郯附近幾名士人交換著心照不宣的眼神。

漆觴繼續回到水中王倩,當漂到一名布衣士人面前之時,停了下來。

我看去,那人年紀三十有餘,衣袍半新不舊,一看即知出身不高。

他才將漆觴取下,上游處的人便有些不快之色。

布衣士人起身,略一思索,便以清泉為題作詩一首。

我細聽,只覺言辭琅琅,雖時而用詞略顯隨意,卻句句可圈可點,實為佳作。

他剛吟完,周圍人發出一陣讚歎。

「龐兄真乃詩才!」有人拊掌道,布衣士人謙遜謝過。

「如何?」魏郯低聲問我。

我看向他,微笑頷首。再瞥向上游,只見那些人各自談笑,恍如未聞。

我應允下來,離了魏郯,跟她們往花園裡去。

「畢竟是離了長安,連曲水流觴也不及從前有趣了。」花園裡三三兩兩的都是婦人,一名貴婦折下一支薔薇,嘆道。

「當然不及從前有趣。」玉瑩道,說罷,看向我道,「阿嫤,我聽說那些庶族的士人都是大司馬請來的。大司馬這是做甚?許多人都因此不喜。」

「不喜的都是高門之人吧。」一個婦人道,「我可聽說那些庶族的士人了不得。便說方才吟詩那位,騏陵之戰時,曾獻計立了大功,大司馬將他舉為錄事。」

「那又如何?」立刻有人不屑地說,「爬得再高也是個庶族,講究些的人家連門都不會讓他進。」

眾人正言語,玉瑩悄聲對我道:「阿嫤,裴氏不是舉家來了雍都么?我聽說此番舉的孝廉之中,季淵公子有三個堂兄弟也在其中。」

「哦?」我訝然。

玉瑩輕嘆:「可惜季淵公子不來雍都,若是來了,今日的曲水流觴必是精彩。」

正說話間,忽然有人道:「那不是太史夫人?」

我抬眼,前方,兩名婦人正一邊賞花一邊緩緩走來。心中的驚詫如同繩索,將腳步絆住。那兩名婦人我都認得,一位是裴寬的夫人羅氏,而另一人,正是裴潛的母親柳夫人。

她們也看到了我,同樣的訝異在柳夫人的臉上閃過。

「她怎在此?」玉瑩的聲音輕輕道,眼睛卻看著我。

周圍的聲音像被什麼壓了下來,包括玉瑩在內,各種各樣的目光在我和柳夫人身上徘徊。

我望著柳夫人,多年不見,她保養得法的面龐也已經有了垂老之態,兩鬢亦添了銀絲。

心底苦笑,今日前半截惦念著裴潛,後半截就要面對他的母親么?老天的安排從來都是這樣巧。

「柳夫人。」我屏心靜氣,上前行禮。

「傅夫人。」柳夫人的聲音緩緩,仍舊溫和,卻與從前喚「阿嫤」時大不一樣,透著不可逾越的疏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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