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八章 出逃(上)

此言出來,我的氣息僵住。

「將軍此言何意?」公羊劌首先道。

魏安一步擋在我身前:「長嫂不會不同你……」

我擋住他的手臂:「四叔。」說罷,望著吳琨,片刻,道:「便如將軍之意。」

眾人皆驚異。

吳琨微笑,吩咐軍士:「將新車換上。」

「夫人……」阿元扯著我的袖子,目光惶然。

我看看她,又看看眾人,盡量讓語氣平靜,低低道:「等我回來。」說罷,朝吳琨走去。

車門闔起,外面的聲音就像隔了厚壁,車輪碾過路面的嘈雜也不再刺耳。

車窗上垂著珠簾,夜風帶著塵囂沉澱之後的清涼吹來,車旁兵卒的火把光明滅,將吳琨的側臉映得半明。

雖然黯淡,但那雙眼睛一直看著我。

我垂眸,手攥在袖子里。

「夫人怕么?」吳琨淡淡道。

「妾不明將軍所指。」我說。

吳琨道:「夫人信么?此時,恐怕就連車外的士卒都在想,我與夫人在這車上做甚。」

我看著他,片刻,掃一眼外面夜色中的屋舍:「妾自落入將軍之手那日,已難免被人議論。」我道。

吳琨笑笑:「夫人倒是沉得住氣。」他挪了一下,坐近前來。

我下意識地躲開,後背頂到了壁上。

「只不知丞相或大公子,若聞得今夜之事,會如何驚怒?」他語氣緩緩,我能觸到口中嚼過香料的味道。

退無可退,我沒答話。手在袖子的掩護下摸向小腿,我的目光微垂,盯著他的脖頸,只須……

「主公。」車外忽而傳來士卒的聲音,馬車停了下來。

我停住手。

「何事?」吳琨問。

「主公,」士卒稟道,「裴都督來了。」

心中鬆了一口氣。

吳琨看向我,唇角勾了勾,「真及時,是么?」

不等我答話,他讓士卒將車門打開。

外面光照倏而明亮,腳步聲急促,未幾,裴潛出現在前方。他臉上的神色有幾分難得的緊繃,看到我的那一瞬,稍稍緩下。

我收回目光,盡量不去看他,讓自己坐得端正。

「季淵何事?」吳琨道。

裴潛聲音平和:「潛聽聞主公去看新車,欲跟隨前往同觀,不想還在此半路,主公已乘新車返來。」

吳琨笑起來,道:「季淵看這新車如何?崔軍師說魏四公子造車舒適,我與傅夫人乘坐半刻,倒覺得不過如此。」

裴潛道:「臣今日乘來的也是新車,乃出自江東名匠耿氏之手,原想與主公共乘。」

「哦?」吳琨沉吟,似乎十分樂意,「既季淵有心,豈可拂意?」說罷,他招來士卒,搭手下車。

我訝然抬眼,吳琨立在車前,回頭瞥來。

「夜已深,主公與潛同車,不若將傅夫人送回。」裴潛在一旁道。

「送回?」吳琨笑笑,看著裴潛,燭火映在眉間,眸中光澤奇異,「不,我還要與夫人對飲。」

雲在墨色的夜空中緩緩流動,月亮露出若隱若現的形狀。我望著車窗外,只覺馬車馳過的路像千山萬水一樣漫長。

楊三他們快動手了吧。心裡在想,馬車不在,我也不在,公羊劌他們只怕不能乘亂脫身了……我深吸一口氣,憤懣、不甘不可自抑,我咬牙,出氣地一拳砸在車壁上。「咚」一聲悶響,骨肉生疼。

精鐵制的,當真結實。我吹著手,氣得想發笑。計畫了這許多日,竟似被老天生生地愚弄了一番。

馬車一前一後,我能聽到除了這裡,還有另一輛車賓士的嘈嘈聲,正當心亂如麻,馬車停了下來。

車門再度被打開。

「夫人,主公有情。」一名從人行禮道。

我望著外面,少頃,下車去。

如吳琨所言,他與我同游鄴水。不過,這裡有一座樓,臨江而建,五層飛檐在明燈下映照,如同展翅。此地也不止我們,車水馬龍,樓上傳來歡笑歌樂的聲音。

人來人往,見到吳琨與裴潛,皆上前行禮。

我看著那些人好奇的目光,心中明了,吳琨真的想讓我陪酒,他是打定主意讓我在這許多人面前出一番丑。

「夫人出身名門,」吳琨緩緩道,「我江東之中,亦有不少名門士人,夫人隨我赴宴,說不定可遇上不少舊識。」

我迎著他的目光,讓語氣鎮定:「妾垢面粗衣,只怕失了將軍顏面。」

吳琨訝然,莞爾:「這有何難。」說罷,招來從人。

「帶夫人去更衣。」他吩咐道,停了停,意味深長地看看我,「換一身好看些的。」

高樓下,庖廚與更衣之所連在一處,從人將我帶到廂房前,打開門,點上燈燭。

過了會,另一名從人捧著一疊衣服來到,交給我:「請夫人更衣。」

我的目光落在那衣服上,嫣紅艷麗,一看就知道是俳優藝伎之物。

不可意氣。心裡一遍一遍地勸道,我接過衣服入內,把門關上。

屋子裡橫著一扇屏風,後面,是一隻便桶。我四處查看,這些廂房許是游廊改的,四面木板牆,連窗都沒有。

我喪氣地把衣服掛在屏風上,正想著如何是好,忽然,牆上傳來叩響。

「阿嫤。」一個聲音低低道。

是裴潛。

我循著看去,是背面那牆,忙走過去。

「我在。」我壓低聲音應道。

裴潛道:「推遲了一個時辰。」

我知道他指的是什麼,心中定了定:「嗯。」

「此法甚險,你亦可三思。」裴潛道。

我說:「可過了今夜,另覓良機更加艱難。」

那邊似沉默了一下,片刻,道,「有我。」

我亦沉默。

「阿潛,你……」我心潮湧動,喉嚨卡了一下,苦笑,「你不欠我什麼。」

裴潛沒有接話,少頃,低嘆道:「我倒願意你覺得我欠你什麼。」

心像被什麼柔柔地觸了一下,我還想說什麼,又覺得如今說什麼也多餘,現下也並非感嘆的時候。

「你走吧。」我說,「我要更衣。」

「你若不願便留在此處,主公那邊我去對付,你……」

這時,外面傳來說話聲,似乎有人正走來。

「你走吧,讓人看到不好。」我聲音低低,「阿潛,這是我的事。」說罷,毅然走開。

這的確是我的事。吳琨已經對裴潛有所防備,今夜大多是逃不走了,那麼裴潛就算護得了我一時,將來吳琨再找麻煩,他又能護得多少?我若想著靠他,只會連累他也更加不利。

衣裳又輕又軟,鮮艷的桃紅上襦,羅裙曳地。當我更了衣打開門,外面的從人愣了一下。

「走吧。」我淡淡道。

人並不多,天空中,月亮露著半個臉,與樓上傳來的熱鬧聲相映,更顯寂寥。

即便落魄也不可失了傲氣。我想起母親的話,微微昂首。

剛走到一叢矮樹前,我突然聽到些說話的聲音,抬頭望去,近前一座小閣樓上,窗戶低矮,上面人影綽綽。

「……你看你如今穿的都是什麼,長裙大袖,你從前只愛男裝。還有那便面……」

「穿長裙大袖有何不好,便面有何不好,我是女子。」

「你學她。」

「學誰?」

「傅嫤。」

我愣了一下,緩下腳步。

那男聲繼續道,似乎有些著急:「自從裴潛到了江東你就變了,阿皎,你看不到么,傅嫤就算落魄得似個村婦,裴潛心中也只有她。還有主公,他讓你嫁給裴潛,是因為他也看上了裴潛……」

在我心神俱震的同時,一個清脆的聲音響起,像有人被甩了耳光。

「夫人,請快些走。」從人提著燈籠,神色尷尬地小聲說。

我有些木然地點點頭,轉身跟上腳步。

他也看上了裴潛……

那聲音一直在我的腦海里回蕩。對話那兩人,無疑是吳皎和林崇。而他們說也看上了裴潛的人……我不知道我是如何登上那樓的,待我回神之際,觥籌交錯之聲,歡笑之聲,彈唱之聲,已經跟著通明如晝的燈光將我包圍。

賓客滿座,不少目光朝我投來,猜測的,驚奇的,打量的,還有隨之如潮湧起的竊竊之聲。

但這些我並不在意。我朝上首望去,吳琨正中,裴潛在側,二人手中各執酒盞說著話。

「傅夫人。」吳琨看到我時,目光似是一亮,片刻,露出笑意,「甚美。」

他將我的名號說出,正如意料之中,賓客一陣議論之聲。

裴潛面無表情。

樂伎奏樂,舞伎起舞,賓客中,好些人看得饒有興味,目光在我和舞伎之間流連。

原因很簡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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