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六章 鄴城(中)

吳琨讓魏安造車,就真的是要造車。

屋舍才收拾好,軍士就將一堆木料扛了進來,領頭的軍曹將幾件木匠器具擺在魏安面前,道:「此乃主公賜下,令公子半月內製成車駕。」

魏安沒說話。

「若半月之內做不成呢?」公羊劌在一旁道。

「做不成?」軍曹瞥瞥公羊劌,笑得傲慢,「丞相派來商談的人已到了揚州,主公若沒有四公子做的馬車,可回不去。」

眾人聽得這話,皆是一怔。

雍都的人已經到了揚州?我又驚又喜,與阿元對視一眼。可如果是真的,吳琨和我們都在鄴城,這豈非有意拖延?心暗自撲騰,我不知道他們討價還價到了何等地步,只願再快些,否則等到腹部漸大,我懷孕的事便無論如何也瞞不住了。

「沒有繩墨。」魏安忽然道。

軍曹看他:「什麼?」

「繩墨,還有矩尺、圓規。」魏安道,「膠漆、金件也沒有。」

「做個車怎這般麻煩?」軍曹不耐煩地說,「沒有。」

「沒有便不做了。」魏安不急也不惱,平靜地說,「你家主公去不了揚州亦無所謂,不成事,罪責便在你。」說罷,轉身回了屋裡,把門關上。

軍曹臉上半紅半白,瞪了一會,悻悻拂袖而去。

我不得不承認魏安也有魏安的處事手段,沒過多久,他要的繩墨規矩都送來了,搬東西的士卒還說,膠漆易干,金件也須另行打制,要用時才能送來。

魏安什麼也沒說,拿著一塊木炭,在削好的木板上寫寫畫畫。

我望著庭中那一根根粗大的原木,覺得擔心無比。魏安雖然善於製作,可平日在家,粗活都有僕人代勞。他畢竟還是個十三歲的孩子,如何獨力造得什麼馬車?

無奈之下,我只得發動其餘人等出手幫上一幫。

「我可幫忙丈量,打打下手。」阿元說。

公羊劌道:「我曾學過用鋸。」

「鋸好使,開木頭也並非難事。」黃叔摸著鬍子笑道:「造車么,我當年在村裡,鄰家就是木匠,我還去幫他們修過牛車。」

只有韋郊搓著手,道:「某幫是能幫,不過不曾做過木工。若是這馬車上需要配些香囊藥粉的,某倒是大有用處。」

一群人七嘴八舌地議論著,只有魏安不作聲,默默地坐在階上低頭寫畫。

傍晚,天色擦黑,庭中點起燭火。院門打開,我以為士卒送晚飯來,可來的人卻是裴潛。

他身上有些酒氣,黯淡的天光和燈燭光的交映下,臉上帶著淡淡的暈色。

「飲了酒?」我讓阿元端來水碗,遞給他。

「嗯。」裴潛接過碗,仰頭飲下。

我看向他身後,看守的士卒立在院子里,眼睛盯著這邊。

「此處如何?」喝了水之後,裴潛問我。

「尚可。」我輕鬆地笑笑。

裴潛看著我,光照將他的眼眸染得深邃不定。

「夫人身體如何?」他轉向韋郊。

韋郊瞥瞥那些監視的人,道,「夫人離開菀城時,身體未愈,這兩日奔波勞頓,又遭士卒呵斥,以致肝氣鬱積,癸水不調,赤白帶下……」

「我送些葯來,扁鵲可給我藥方。」裴潛清咳一聲,打斷道。

韋郊面露難色,笑笑:「某承扁鵲衣缽,出方必以紙墨。」

裴潛看看他,轉頭吩咐從人去取紙墨。

韋郊笑笑,朝廊下的魏安揚了一下眉毛。

「還要什麼,但與我說。」裴潛看向我。

我看看阿元,對裴潛搖搖頭。

裴潛又看向公羊劌。

「要走了么?」公羊劌抱臂靠在廊柱,「你家主公的酒還未飲完?」

裴潛沒答話,上前去,一拍他的肩頭:「此處有勞仲平照顧。」

公羊劌目光一動,微笑地按了按裴潛的手,頷首:「放心。」

裴潛收回手,我看到公羊劌的手心裡攥著什麼。

「我回去了,你且歇息。」裴潛對我說。

我頷首,望著他:「你也勿太勞累。」

裴潛深深地看著我,未幾,勾勾唇角,似在回應,又似在自嘲。

他走後不久,從人送來筆墨。門口的士卒將那些紙一張一張翻看,細細查過一遍,才讓從人交到韋郊手中。

韋郊寫好藥方,士卒又仔細看了一遍,才交給從人帶走。

「吳琨亦不放心季淵。」公羊劌從房裡出來,望著那邊,輕聲道。

我微微頷首,片刻,手心忽然被塞進一團紙。

側頭,公羊劌睨著我,帶著淺笑。

心中一動,我對阿元說:「回房吧。」說罷,迫不及待入內。

油燈昏黃,那紙團皺皺巴巴,字跡是裴潛的,與從前一樣精緻有勁。上面的話很短,不過寥寥數字——馬奎已至,孟靖洛陽。

夜裡,我和阿元躺在榻上。木板不牢固,翻個身就吱吱呀呀地響,還時不時有蚊蟲在耳邊吵,擾得無法入睡。

我和阿元乾脆說起話來,聊了些今日的事。

「夫人,季淵公子會將你一直留在此處么?」阿元問。

「他要聽吳琨的。」我說,「再說不留在此處,還能去何處?我算得他何人?」

阿元嘆氣:「我從前慶幸夫人嫁了大公子,如今卻覺得不好。」

我笑笑,安慰道:「我若不嫁給大公子,如何遇得到你們兄妹與李掌事。」

「說是這麼說……」阿元嘟噥。

「他也有不得已。」過了會,我輕聲道。

其實,我不是不會多想那些有的沒的事情,但是關係到裴潛,我的糾結就不會太多。這一切,恐怕還是來自我對他的了解。

除了自己的家人,我很少能稱得上了解誰,裴潛是那為數不多的一個。

他少年即有盛名,人人說他行為舉止合乎規範,堪稱君子。不過鮮少人知道,他是個喜歡自在性情的人。他有抱負,想像一代名臣那樣在朝堂揮斥方遒,所以他苦讀經史策論;他也想像一代名將那樣馳騁疆場,所以他跟武師自幼習劍。

詩賦棋藝,闊論清談,人們眼中的季淵公子,是一尊高高在上的神像。所以,他應該做的事很多。他的父親不喜歡他從軍,就應該從文;他和我的婚事危急家族,就應該悔婚另娶。如今也一樣,裴氏與吳氏交好,父母家族又在揚州,他當然應該效力帳下。

這當然是我的推測,可今日看到吳琨的做派,連我這個婦人都覺得此人氣候不足。他對裴潛拉攏又防備,其中微妙,裴潛比我更清楚……想著這些,我亦自嘲。我當年也自負我了解裴潛,所以當聽到他悔婚的消息,我無論如何也不肯相信。我們之間的情義看似牢不可破,而當風雨刮來,它卻像長久養在室內的花朵,嬌嫩的莖葉頃刻摧折。「今日那軍曹說,雍都來了人,吳琨何時會去談?」阿元問。

我嘆口氣,搖搖頭:「不知。」

我無比想念雍都。那裡,雖然每日對著郭夫人的指東說西,還要擔心著魏傕還是哪個老匹夫給魏郯塞妾侍,但我還有別的會讓我振奮的東西。比如生意,比如魏郯……想到那個名字,我不禁出神。他在洛陽。在洛陽幹什麼?

還有那個「馬奎已至」,至何處?洛陽么?我忽然想到下車時看到的人,心底一動,莫非……

「要是能快些回去,就好了……」阿元的聲音已經迷糊。

我應一聲,慢慢閉上眼睛。

手放在小腹邊上,我的肩膀抵著阿元的手臂。淡淡的體溫,讓我努力地將身旁的人想作記憶中的模樣……此時此刻,他也在想著我么?

魏安無論做什麼,畫圖總是必須的。

韋郊討來的紙都給了魏安。一天過去,兩天又過去,魏安一直在畫圖,對院子里的木料熟視無睹。黃叔忍不住,說要先把那些原木鋸好,魏安卻說不必。

「急什麼,磨刀不誤砍柴工。」韋郊慢悠悠地說。

來探望我們的人,除了裴潛,還有崔珽。

照事情看來,如果不是他那日在吳琨面前稱讚魏安的馬車做得好,魏安也不至於被吳琨拿馬車來羞辱。

所以他來的時候,阿元、黃叔和韋郊對他沒什麼好臉色。

但是崔珽顯然不在乎,魏安也顯然不在乎。

魏安將自己的圖在崔珽面前擺了一堆,二人你一眼我一語,埋頭討論。

「二公子真是。」阿元不滿地說,「跟那小人有什麼可說的,如今倒真像要一心一意給吳琨造車。」

韋郊用石杵「鐺鐺」地搗葯,一邊搗一邊悠悠道:「說不定,四公子是想馬車做得好了,吳琨一高興就會放了我等?」

這些話說得夠大聲,可是那兩人全似充耳不聞,阿元和韋郊一副悻悻之色。

七日之後,魏安的圖終於畫好了。他先交給士卒幾塊木板,讓他們拿去按圖打制金件。而後,就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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