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八章 野人

呼呼的風聲和馬車的疾馳聲充斥耳畔,淚水將一切模糊,只剩下扭曲的火光和陰影。

「夫人,大公子會安然回來的。」阿元在一旁勸著,把我拉到車裡系好幃簾。

我伏在褥子上,睜著眼睛,除了外面的嘈雜,周遭只剩磣人的黑暗。

馬車一路疾馳,兩個時辰之後,護送的部將宋柯來報,說天已經快亮了,馬匹和士卒奔走半夜,需要歇息。

我不想說話也不想出去,讓阿元替我告知宋柯,行止之事由他做主。

車子停了下來,我聽到外面的士卒走動的聲音,偶有人低語,隨即被人訓斥噤聲。

連夜離開騏陵,誰都知道這是逃出來的。氣氛有些壓抑,連樹上的鳥鳴也多了些詭異的意味,人們小心翼翼,就像是怕驚動了什麼。

「夫人,」阿元下車走了一趟回來,對我小聲說,「四公子也和夫人一樣,不吃東西呢。」

我這才想起來這些人裡面還有一個魏安,想了想,從褥上起來。

「我頭髮亂么?眼睛腫么?」我問阿元。

阿元看看我,笑笑:「我去拿濕帕來,夫人拭一拭才好。」說罷,下了車。

她用巾帕濕了溪水,回來給我擦擦臉,又在眼睛上敷了一會。等到她覺得無礙了,我下車去。

外面的宋柯和士卒們見到我,皆露出訝色,紛紛行禮。我對他們頷首,又問了些行路用食是否安好的話,寒暄一陣,朝魏安的馬車走去。

魏安坐在車裡,削削鑿鑿,正在做一隻船。看到我,他有些詫異,行禮。

「四叔未用食?」我問。

魏安面無表情:「長嫂也不曾用。」

「如此正好,妾與四叔一道用。」我不等他回答,讓阿元把糗糧和水拿過來。

魏安有些猶豫,看看我,還是停下了手裡的活,下車跟我坐到山石上,拿起一塊糗糧慢慢吃起來。

「四叔還在造船?」吃完以後,我看看那那隻還未成形的木件。

「嗯。」魏安嚼著糗糧,道,「我要試試究竟如何才能找到又好鎖又好解的鐵鏈。」

我哂然,想法不錯,不過,現在似乎太遲了。

「四叔。」我心底沉沉,緩緩道,「若是……我說若是,水寨被燒,那些船會如何?」

魏安想了想:「各船解脫不便,昨夜又有風,還沒解開,船就已經著火。」

也就是說偌大的水寨,還未開戰就沒了用處。

魏郯的後軍,就成了最後的營寨。

我感到手心冒著涼氣,緘默不語。

「長嫂勿慌。」魏安安靜片刻,看著我,雙目清澄,「等我造出拆解簡便的大船,將來再戰,水寨就不會燒了。」

我愣了一下,只覺又好笑又無力去笑。想起昨夜那個身影,心底苦澀。

「如此,四叔努力。」我說罷起身,走回自己的馬車上。

一行人緊趕慢趕,騏陵早已經被遠遠拋在後面。山澤草木,雖與南方隔著江,風物卻與北方迥異。

誰也沒有心情停下來遊山玩水,一直走到午後,宋柯來對我說,前方十里是新安地界,有一城池名菀城,是菀縣的縣邑,可在那裡留宿。

我對這些不熟悉,讓宋柯儘管安排。

日頭斜照的時候,果然,一座城池出現在視野之中。眾人皆喜,忙加快步伐走去,到了城下,卻見城門緊閉。

宋柯在城下喊門,未幾,一人在城頭上露出腦袋。

「何人來到?」

「我乃丞相麾下偏將宋柯!還不快快開門!」宋柯道。

那人道:「哦哦!原來是宋將軍!稍等稍等,近來聞得前方又戰事,縣長不許輕易開門,小人故而先問問!」說著,只聽一聲悶響,城門緩緩開啟。

宋柯卻攔住眾人,沒有入內。

「怎麼了?」阿元疑惑地錯過來從車窗窺去,片刻,只見宋柯大喝一聲:「回頭!走!」眾人皆驚,馭者急忙調轉馬頭,我和阿元被顛簸得倒在褥上。

待我再坐起,只聽喊殺聲傳來,宋柯大喊:「護衛主人!」話音未落,已經響起兵刃交錯之聲。

車輛揚起的塵土在路上飛揚漫天,我看不清楚那些廝殺的場面。但是馬車飛馳,沒多久就將那些聲音跑到了後面。顛簸了將近一刻,突然,「噗」地一聲,馬車猛地一震,馭者高喊著「吁」,車廂震得人骨頭生疼,好一會才停了下來。

我驚魂未定,正要問出了何事,馭者氣喘吁吁地說:「夫人!車不能再跑了!拉車的馬跑死了一匹!」

意外頻出,我心亂如麻,不顧阿元攔阻,我下車去看。

四周是一處鄉野中的山林,僻靜無人。馬車前面,拉車的兩匹馬只剩一匹還站著,喘著粗氣,令一匹倒在地上,已經沒了氣息。馭者正在拆開死馬身上的羈絆,一邊拆一邊嘆氣:「它自從昨夜從騏陵出來,一路也不曾歇過幾回。原想著夜裡能進城邑,可……唉……」

就在這時,一陣急促的馬蹄聲逼近,我心頭一震,正要叫他們躲起來,馭者說:「不必躲!是四公子的馬車!」

我望去,果然,那馬車疾馳而來,可坐在馭者位置上的卻是魏安。

「吁!」魏安駕車並不熟練,超出好幾丈才把馬車停下來。

「四叔!」我忙上前去,將他上下打量,「四叔無事么?」

魏安將鞭子放下,跳下車來,搖頭:「無事。」

「啊!總算停下來了!」我正要再說話,不料,車幃掀起,韋郊一臉菜色地鑽出來,「嚇死某了!」

我訝異地看著他們。

韋郊拍拍身上的塵土,笑道:「少夫人莫驚。某那馬中箭倒了,幸虧四公子拉我上了車,而後車上的馭者又中箭倒了,四公子就去駕車。」說罷,他拱拱手,「少夫人無恙否?」

我:「……」

「不知那些軍士如何了?」阿元問。

韋郊搖頭道:「那城池裡的是敵軍,宋柯將軍為掩我等逃脫,死戰在後,恐怕兇險叵測。」

眾人默然。

我看看這殘缺不全的馬車,悵然道:「現下如何是好?」

韋郊想了想,道,「某曾在這一帶行醫,少夫人若願意,某倒有一計。」

我說:「韋扁鵲請講。」

韋郊道:「此處縣鄉,凡殷實人家都有馬車,每逢大戰,舉家遷徙乃是常事。我等四人,三匹馬。不若將殘車棄了,兩馬拉車,一馬騎乘,看起來也不過行人。」

我看著他,又看看眾人與馬車。

出門在外,我和魏安身上的都是尋常衣物,馬車也是尋常式樣,當初為了不招搖,如今卻是正好。

「誰乘車,誰騎馬?」魏安問。

韋郊道:「少夫人身體不便,仍與阿元乘車;公子與馭者在前趕車,某騎馬。」

阿元狐疑地看他:「扁鵲該不會想著自己跑了。」

韋郊瞪她,惱道:「某豈是那等無義之徒?!你去鄉間看看,這裡的成年男子哪個不騎馬!某已跟了大公子,生是他的人,死是……」

「好了,」我出聲打斷,「便如韋扁鵲之計,事不宜遲,速速準備才是。」

眾人應下,分頭收拾。

我那輛馬車的車廂壞了,將上面的東西清出來放到魏安的車上去,為了不留痕迹,將殘車推下了附近一處溝壑里。剩下的事,便如韋郊所言,我和阿元坐車裡,馭者和魏安坐車外,韋郊騎馬。

為了做得更像鄉里人的樣子,在韋郊的指點下,我的頭上包了塊巾帕,魏安的總角也被阿元梳成了最土氣的樣式。

一切安排好之後,韋郊看著覺得像了,這才上路。

天色已經快黑了,一行人遭遇突變,已經各自疲乏,沒有人說話。

一路上,我們沒有找到可供落腳的人家,只能在路邊露宿。韋郊、馭者、魏安去拾柴,我和阿元留在營地,把糗糧拿出來分。

天黑的時候,篝火點起,光明沖淡了夜色。

我和阿元掰著糗糧,小塊小塊放入口中,魏安早早吃完,擺弄他的木船。

對面,韋郊和馭者卻聊得高興。

「某先前聽那些軍士叫你黃叔?」韋郊道。

馭者笑呵呵:「都是小兒們亂叫,不敢當。」

「有何不敢當,我從前鄉里左鄰右舍,年紀長些的誰不叫叔。」韋郊嚼著糗糧,道,「聽黃叔口音,像是衡州的。」

「正是,我是衡州人。」

「哦哦,那你我算是半個鄉黨,茂州和衡州兩隔壁呀……」

那二人說說笑笑,這邊顯得冷清許多。

我心裡還想著魏郯,離開騏陵已經快一日了,不知那戰事如何。一路上,我心裡吊著此事,坐卧不安。菀城是騏陵回雍州的必經之路,菀城被攻佔,形勢比先前變得更加險惡。

魏郯……我想到他,心裡就像揪著什麼。可自己身處這茫茫鄉野,只有無能為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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