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 騏陵(下)

二人正鬧著,帳門外面突然傳來重重的咳嗽聲。

我一驚,停住手,魏郯亦面露詫色。

「何人?」我讓聲音顯得鎮定,問道。

片刻,帳門掀開一條邊,魏慈笑嘻嘻的臉探進來:「長嫂。」

我松下一口氣,魏郯卻將額巾抓在手裡,朝魏慈猛地擲去。

魏慈嚇得一縮,額巾在離他兩三丈的地方就落了下去。

「撿起來。」魏郯冷哼。

魏慈一臉訕笑,進來將額巾拾起,恭恭敬敬地送到榻前。

「做甚?」魏郯問。

魏慈撓撓頭,有點不好意思:「那棋不是還未下……」

魏郯坐起來。

魏慈忙笑著說:「後來弟覺得長嫂也在,不忍擾了堂兄與長嫂相聚,想想又作罷了。」

「是么。」魏郯似笑非笑,「那你在外面咳什麼。」

魏慈誠懇地說:「天熱,弟偶有不適。」

魏郯拿起榻上一個木枕朝他扔去,魏慈面色不改,笑嘻嘻地接住。

我看著這二人,只覺無語。人前正經人後流氓,魏傕可以把這話寫作匾額掛在堂上。

這時,我想起魏傕那邊還要拜見,晚見不如早見,也正好成全魏慈。於是起身,對魏郯道:「夫君,妾還要去見舅氏。」

「嗯?」魏郯看看我,看向滴漏。

「長嫂才來,還未歇息,明日再見不遲。」魏慈道。

我搖頭微笑:「回來再歇息也一樣,姑氏和眾姒娣也有物事要我帶給舅氏與諸位叔伯。」

魏郯沉吟,沒有反對。他叫來程茂,讓他送我去前軍。

我在路上,就一直聽程茂說騏陵水寨如何如何壯觀,但沒往心裡去,在我的想法里,就覺得大不了許多船擠在一塊,跟長安游湖時節的碼頭也差不了多少。

可當大江出現在車馬前,我望著外面,驚訝得幾乎合不攏嘴。

我從來沒有見過大江。上次去淮南,渡黃河的時候,我已經被那壯闊奔騰的樣子驚得咋舌。而這大江,水波湍險不如黃河,卻比黃河清澈,也更加寬闊。馬車從江邊馳過,碧空萬里,那江面卻全然望不到頭,似乎無邊無際。

更讓我感到震撼的,就是魏傕的水寨。

營寨縱深十幾里,從魏郯的後軍一直綿延到江邊。但這並不算完,魏傕的戰船大大小小,放眼估計能有上千,卻泊得有條不紊。魏傕搭起棧橋,一路延伸到江中;又分作岔路,像便道一樣將各處連接,程茂得意地告訴我,要到哪艘船上,行馬行車皆暢通無阻。

我嘆服地頷首,心裡又有些思索。如果魏郯仍統帥水軍,這樣的壯觀之物,他會如何指揮?我甚至能想到他立在江邊指點,意氣風發的樣子。

可惜,這些都不是他的。將來就算戰勝,魏郯也最多升個虛號。

想到這些,我有些意興闌珊,放下竹簾,坐好。

魏傕的營帳很寬敞,屏風、案席、書架等等,擺設得像家裡的廳堂一樣,案旁還有一隻銅爐在焚著香。

我入內的時候,魏傕正在看著地圖,旁邊坐著魏安。

看到我,魏傕神色和藹。

「阿嫤遠道而來,一路辛勞。」見禮之後,他和聲道。

我低頭道:「兒婦乘車,些許路途不足掛齒。舅氏操心國事,更是勞心。」

魏傕撫須,微笑道:「你看過孟靖了?」

我答道:「正是。」

「孟靖這病來得兇猛,久而不愈。行軍在外的都是粗人,阿嫤既來此處,還當多多照料。」他說。

我行禮:「敬諾。」

魏傕似乎對我照顧魏郯很放心,又談了些魏郯的病況,我將郭夫人讓我帶著魏傕的物品奉上。沒多久,帳外的軍士來報,說揚州使者來到。

我知道魏傕有事要忙,起身告辭。

才出帳外,迎面走來幾人,我看去,當先者是魏傕的謀士馬宵,後面跟著一名衣冠嚴整的文士,臉面陌生。

馬宵認得我,向我行禮,道:「少夫人。」

我還禮。錯身時,文士的目光瞥來,似在打量。

回程之前,我又見了魏昭和魏賢等人,將女眷們托來的物什交給他們。

魏賢、魏平和魏綱都笑得合不攏嘴,惹得尚未有家室的魏朗也妒忌地嚷嚷,說等打完仗回雍都,他也要娶個賢婦。

魏昭拿著梁蕙給他的信,淡笑地瞥了瞥,收到袖中。

「多謝長嫂。」他朝我行禮。

我看他與其他堂兄弟一樣,身上也穿著武服,不過說話舉止,仍舊文質彬彬。

不知為何,我總覺得魏昭是個很特別的人。他有文才之名,有時耀眼,有時則內斂。但是,他一直是個持重的人,並且,他的持重與魏郯全然不一樣。不管何種場合,他總是謙和有禮。就算醉了酒或者所有人都在笑鬧,魏昭也不會放浪形骸。他也健談,但是看人的目光總是清醒而審慎的。

在有些人眼中,這是君子之態,魏昭也很得他們稱讚。可是在我眼中,魏昭總像帶著個面具,教人猜不透他心中所想。也就是這個原因,我無法與魏昭說話熟絡,即便我們同住在一處屋宅里。

魏安是個真心為兄長擔憂的好孩子,我回去的時候,他一定要跟來,說要看兄長。

我推拒不得,只能帶上他。

我以為魏郯會裝作沉睡什麼的不見魏安,直接把他打發走。

不料,魏郯看到他,笑起來,拍拍他肩頭說好像又長高了,然後,神色悠哉地對這個滿臉疑惑的弟弟說:「我已病癒,但此事只有你、我、你長嫂和子賢知道,不可告知別人,父親也不可,明白么?」

魏安望著魏郯,滿臉不解,片刻,卻點點頭。

「這幾日你留在我這裡,讓子賢帶你去看大船,嗯?」

「嗯。」魏安又點點頭。

「來來,我現在就帶你去。」魏慈笑著拍拍魏安的頭,就要帶他出帳。可是魏安走兩步,卻回頭又走到魏郯面前。

「兄長。」他想了想,道,「我方才在父親帳中,聽他提到崔公子,他說崔公子在梁玟軍中。」

魏郯道:「嗯,崔珽乃梁玟軍師。」

魏安有些愣怔。

「怎麼,想見他?」魏郯瞥他一眼。

魏安撓撓頭:「嗯。」

「崔珽如今是對頭,阿安要見,待我將他活捉來好了。」魏慈笑著嚷嚷,說罷,朝魏郯擠擠眼,把魏安拖了出去。

我坐在一旁,還為方才魏郯說的話訝異。

「崔珽?」我問魏郯,「他怎會到了梁玟帳下?」

「這有何稀奇?」魏郯道。「崔珽雲遊至荊州,梁玟親自去請的。」

我更加訝異,想了想那是在雲石先生的宅中,魏郯曾請崔珽去雍州,可是崔珽沒有答應。「妾以為崔珽並無出山之志。」

魏郯淡笑:「鳥擇良木而棲。從前麒麟子不出山,乃是未曾尋得良木。」

我還是感到費解:「依夫君之言,梁玟是良木?」

魏郯在我身旁坐下,道:「以夫人之間,崔珽若去雍都,這般家世名聲,可居何職?」

我想了想,博陵崔氏,名聲也算不錯,可在天子腳下,名門望族多了去了,並且如今在朝中,崔氏也並無深厚的背景。當然,魏傕任人唯才,崔珽這樣有才名的人,他是很樂於任用的。不過魏傕帳下人才濟濟,崔珽年輕,在他前面會有一干名聲與他不相上下的人排著隊……「主簿?」我挑了個可上可下的答案。

魏郯笑笑:「夫人也覺得他到了雍都不會嶄露太快,可他在荊州,一下就成了梁玟的軍師。」

「梁玟何以這般器重於他?」我問。

「夫人可還記得前番梁玟在江陵異軍突起,殺岑瀚,占荊州?」魏郯道,「那就是崔珽之計,而後梁玟與淮揚聯手,亦是崔珽出面談判。」

我吃驚不已。我先前只知崔珽被稱為什麼麒麟子,不想他竟有這般能耐。

「舅氏大概恨極了此人。」我想到荊州被占、梁吳聯合這些消息傳來的時候,魏傕接連幾日臉色陰沉的模樣。

魏郯笑笑,不置可否。

我想起魏傕以前對付趙雋的手段,問:「崔珽家在博陵,舅氏怎不將其族人接到雍都。」

「先前戰亂,博陵毀壞,崔氏族人已是所剩無幾。」魏郯道,「崔珽投梁之後,即已將其族人遷往荊州。」

我瞭然。

坐下來說了一會話,我漸漸覺得疲憊,叫阿元打些水來洗漱。魏郯也不擾我,待我更了衣,他讓我在榻上睡覺,自己拿了本書坐到別處翻看。

美美地睡了一覺以後,已經是夜裡。

旁邊,不知什麼時候添了另一張榻,魏郯在上面睡得正香。

那榻估計是為我服侍「病人」準備的,比我現在躺的這張要窄一下。魏郯的身量本是高大,卧在上面竟要蜷起些來。

外面偶爾有些過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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