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 騏陵(上)

「夫君的病好了?」我卻沒心思跟他玩笑,疑惑地打量著他。

「好了。」魏郯握著我的手,彎彎的眼尾心滿意足,「見到夫人就好了。」

「夫君是裝病?」

魏郯不置可否,狡黠地看著我,聲音低低,「我若不病,夫人能來么?」

我說不出話來。

他一副很高興的樣子,我卻全然笑不起來。這半個月來,我一心往這裡趕,牽腸掛肚。可到頭來也不過是他一場捉弄。

他如今見到我,得意洋洋,而我自己就是個活該上當的傻瓜。

「大公子。」這時,帳門外傳來王暉的聲音,「堂公子……」

「報甚報,不必報了!」話音未落,帳門卻已經被掀開,魏慈滿臉笑容的走進來,「我聽說長嫂來了!」說著,他一眼看到我,上前一禮:「拜見長嫂!」

我把自己的手從魏郯手裡抽回,站起身,頷首還禮:「堂叔。」

「你來做甚?不是讓你操練那些新來的小卒?」魏郯似乎不太高興,瞥瞥他,仍躺在榻上。

「堂兄放心,我手下那些軍曹個個是操練的能人!」魏慈笑著說,「我聽到長嫂來到,便奔了來。」說罷,他看向我,「長嫂,聽說阿安也來了?怎未見他?」

「四叔先去見了舅氏。」我說。

「如此。」魏慈點頭。他往身後的案上看了看,忽然問,「堂兄,今中午那盤棋呢?」

「收了。」

「怎收了?」魏慈著急,「我方才總想著那局面,就想來與你一決高下!」

魏郯冷哼:「憑你?」

嘴上這麼說,他卻立刻從榻上坐了起來。

「說會話都出汗了,這天真熱。」魏郯皺皺眉。扯扯單衣,言罷,對我一笑,「夫人,讓從人打盆水來如何?再為夫更衣。」

甚好。

心底一股怒氣竄起。我在路上顛簸,風吹日晒;這流氓可好,日日躺在帳中裝病逍遙,打諢下棋,我來到還要我為他打水更衣……我冷笑:「妾一路奔波身體不適,夫君要更衣,便讓侍從來更吧!」說罷,我看也不看這二人,轉身便走。

出到帳外,一陣熱風迎面而來,太陽光灼灼曬在頭頂,我眯起眼睛。

我忘了戴帷帽,不過要我回頭去取是不可能的,比起這該死的熱天氣,我心裡的火更大。

魏郯那混蛋、流氓、豬!我一邊沖沖的走著,一邊在心裡狠狠地罵,罵了好一會,還覺得不解氣,瞅著路邊的一堆草,伸腳便踢。

不料,草裡面居然藏著木頭,我的腳趾一陣鑽心地疼:「嘶……」

旁邊冒出幾個頭,原來是在草垛下遮陰休息的軍士,被我驚到,滿臉莫名地看著我。

我疼得眼淚都出來了,看著他們,又是惱又是窘。

「咦?那是誰?」

「女人!是女人!」

「喲喲!此處怎會有女人……」

幾個光著膀子的軍士圍攏在兩丈外,打量著我,神色好奇。

「去去去!都去操練!偷懶么!」魏慈匆匆走過來,皺眉朝他們大喝。

軍士們連忙噤聲,各自散開。

「張義!」魏慈還不放過,朝遠處一個人吼道,「再讓我看到有人閑逛!你就吃二十軍杖!」

那邊有人緊張地答了一聲,周圍一下沒了人。

魏慈回過頭來,臉上怒色一收,向我殷勤賠笑:「長嫂!」

伸手不打笑臉人,我看著這滑稽的樣子,再大的怒氣也沒處撒。

「嗯。」我瞥瞥他,轉過頭去。

「外面日頭曬,長嫂且戴上帷帽吧。」魏慈繼續殷勤,將我的帷帽雙手遞來,笑著說,「方才我追出來找長嫂,堂兄又把我叫回去,讓我將此物帶出來給長嫂。」

倒是顯得有心,不過我是不會原諒魏郯的。

我接過帷帽,一聲不吭地戴上。

魏慈滿臉小心:「長嫂才來,身體又不適,不如還是回帳中歇息。」

我瞥他一眼:「是夫君讓堂叔來的?」

魏慈一笑,訕訕道:「長嫂聰慧。」

「他怎自己不來說。」我冷冷道。

魏慈有些為難,瞅瞅四周,撓撓頭。

「長嫂莫怪堂兄,他裝病,也是情非得已。」魏慈收起嘻笑之色,低聲道,「長嫂也知道,水軍乃大堂兄一手帶起,可丞相一聲令下,就將大堂兄派來了後軍。此事,莫說水軍,整個朝中都曾議論過一陣子。上月大雨,運糧的車隊在路上耽擱,前軍吃了兩日稀飯,立刻有人說堂兄是心中不忿,故意報復。丞相派人追查謠言,懲戒了傳謠之人,可後來,丞相要用荊州降將帶水軍,又立刻有人說水軍既缺統帥,應重用大堂兄。」

說著,他看著我,苦笑:「長嫂是聰明人,也知曉丞相脾氣。如此之際,大堂兄不裝病避風頭,還能如何?」

我沒有作聲。事實上,他方才說的時候,我聽得漸漸愣怔,心底的不滿已經被飛速轉起的思緒替代。

「他……」好一會,我張張口,道,「夫君這病裝了多久?」

「不久,也就一個月。」魏慈笑笑,「連丞相都信了,還去把長嫂接了來。」

一個月還不久?我心底苦笑,魏郯那樣坐不住的人,天氣又這樣熱,要他在帳篷里悶一個月,怪不得剛才見到我,好像憋壞的小孩見到了玩具。

「長嫂,回去吧。」魏慈勸道。

我點點頭,有些不好意思地看看他,朝來時的地方走回去。

心裡正想著等會見到魏郯該如何開口,忽然,一名侍從走過來,向我一禮:「夫人,丞相派主簿侯均來探望大公子,請夫人回去?」

侯均?我訝然,與魏慈對視一眼,快步朝行帳走去。

才入帳中,只見一個中年人立在榻前,正與一名郎中模樣的人說著話。

見我進帳,侯均忙過來行禮:「拜見少夫人。」

「侯公。」我忙還禮。

侯均此人我算不上熟悉,他的名字卻是響亮的。他出身寒門,卻滿腹學識又足智多謀,跟隨魏傕多年,是魏傕帳下的得力謀士。

「丞相今日聞得夫人來到,遣某來探望;又恐這帳中用物不足,令某帶了些用具;少夫人若缺了什麼,亦可告知。」侯均微笑道。

此人的另一個名聲是好脾氣和愛絮叨,我答道:「多謝侯公,此處用物俱全,暫無缺少。」

這是,榻上一聲低低的呻|吟傳來,打斷了我和侯均的對話。

侯均連忙走過去:「大公子……」

「大公子是夢中囈語,近來昏睡,常常如此。」郎中在一旁道。

我看他一眼,郎中臉上掠過些訕然之色,低頭袖手。再朝那榻上看看,只見魏郯額頭上裹著巾帕,閉著眼睛,臉色蒼白,唇色也全無剛才的活氣,全然是個生了大病的樣子。

正當詫異,侯均轉過臉來,憂心忡忡:「大公子病了一月,竟無好轉。我等私下說起,亦十分擔心。」

他話音才落,突然,魏郯重重咳了兩聲。

侯均一驚,我也愣了一下。

「大公子。」侯均立在榻旁,小心地喚了一聲。

魏郯毫無反應。

侯均又想用手去探額頭,我連忙上前,搶先把手覆在額頭上。

一點也不燙手,與常人無異。

「如何?」侯均問。

我雖知真相,但在魏傕的人面前,該演的還是要演。

我看看他,搖搖頭,片刻,輕嘆口氣:「妾在雍都聽聞夫君病重,已是十分憂慮,不想來到,比心中所想更甚。」

「夫人操勞。」侯均忙道。

「妾操勞不足掛齒,」我的聲音悲傷,「只盼夫君可從此好轉,妾再累再苦亦是無怨……」說著,我的頭更低,還特地舉袖,裝模作樣地點點臉頰。

侯均亦嘆氣。

我看向魏郯,他的手露在薄被外面。我心想裝得真像,故意把他的手塞回被子里。不料,他反握住我的手指,我暗自掙扎,他怎麼也不放開。

「南方天氣溽熱,行軍在外,水土不服乃是常事。不過大公子此番病勢洶洶,亦是始料不及。」侯均道。

我緩緩點頭。

被子下,手指用力撓魏郯的掌心,魏郯卻握得更用力,我險些哼出聲來。

「少夫人亦不必太擔心,大公子身體強健,人言急病易愈慢病難醫,丞相已遣人到鄰近的沐陽去尋良醫,如今又有少夫人在側,大公子必可早日康復。」

魏郯的手已經把我按住,將計就計,撓得我手心發癢。

我覺得臉憋得要抽筋,只能將頭壓得更低,雙肩微顫,聲音像擠出來一樣:「謝侯公吉言……」

侯均再嘆,道:「少夫人勿悲傷過甚,某叨擾過久不宜,就此告辭。」

我起身要送侯均,魏郯卻不放手。

我惱起,用力掐他掌心,他才終於鬆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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