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急情(上)

魏府里又回到了只有婦人的日子。

郭夫人每日不是去佛堂禱告,就是讓許姬把魏治帶到她的屋子裡,親自照管。

梁蕙對這對母子仍然沒有好臉色,每日在郭夫人面前侍奉的時候見到她們,眉毛都不抬一下。

許姬卻是毫無脾氣,她在郭夫人和梁蕙面前從來不坐,誰的茶盞了水空了,誰坐得不舒服要添隱囊,她不等人開口,已經主動上前。她做得比侍婢還周到,郭夫人說什麼,她也能乖巧地搭上話,臉上永遠帶著七分和順三分笑意,謙恭得恰到好處。

相比之下,梁蕙不怎麼開口,婦人之間的熱絡話題也很少參與。有時郭夫人抱著魏治正高興,梁蕙說身體乏累,行了禮就離開了。

「公主可真硬氣,郭夫人臉色都不好看了,她也全然不理。」私下裡,周氏幾個忍不住議論。

「她是公主。」朱氏道,「郭夫人即便是姑氏,從前見了她也還要行禮呢。」

「可她如今是二公子的婦人,還這般擺著架子,我等連話都說不上。」毛氏是個熱心的,對我說,「長嫂與公主也算自幼相識,何不勸勸?」

我笑笑:「我與公主並不十分熟悉,她與我在一起,也並無多少言語。」

「你不見上回公主的舅母來勸了多久?」朱氏看看我,嗔毛氏一眼,「且郭夫人那邊的事,我等少摻和才是。」

這話說到了點子上,幾人心照不宣,將話頭扯向別處。

其實,梁蕙對我倒也不冷淡。我與她相識已久,又是姒娣,她時常會過我的院子來走動。她很聰明地不提皇宮和先帝太后,只與我聊聊從前的長安舊事。我們有不少共同認識的人,她還知道若嬋。

「我聽說陳女君如今在宴樂之所甚是出名?」梁蕙輕聲道。

這話雖說得婉轉,我當然知道何意。

「妾並不知曉。」我答道。

「想當年陳公在時,陳女君何等風華。」梁蕙嘆口氣,「我若是陳女君,寧死也不受這般羞辱。」

我聽得此言,細看梁蕙,臉上有些自怨之色。

「人皆有時運,若為生存,唯有順應。」我看著她,和氣地說。

我不知道這話梁蕙聽進了多少,當時,她的眸中有些訝色,片刻則泛起苦笑,轉而言它。

宅中婦人們的事,在我眼裡是閑雜,真正要操心的,還是生意那邊的事。

七月末的時候,延年堂的藥材已經差不多告罄。我借著一次去廟裡拜神,秘密見了李尚。他雖不想放棄延年堂,但是如今形勢擺在眼前,南北對峙,朝廷對通路盯得很嚴。雖是正當生意,可是來往路途風險難測。

李尚和我商議,將余貨轉給別的藥鋪,將延年堂歇業。招牌和店面留著,反正名聲已經響亮了,先關了等待時機再起,總好過缺貨斷貨引得客人不滿。

就在主意打定之後不久,公羊劌那邊出了一件大事。

這半年以來,延年堂雖然沒有進貨,公羊劌的鏢卻沒有停。他那些朋友本是江洋大盜出身,都是多年刀尖上舔血過來的人,魏傕和吳梁的對峙在他們眼裡根本不算什麼。

公羊劌也很大膽,在雍都里接了幾個活,幾乎每月一趟。起初的幾趟都很順利,可到了這個月,一行人在水路上遇到了吳琨那邊的軍士。他們有備而來,大漢們雖奮力抵抗,無奈對方人多勢眾,最後,領頭的馬奎為了掩護剩餘兄弟逃離,被軍士活捉。

此事傳來,公羊劌很著急。他為人頗講義氣,即刻要啟程去淮揚營救馬奎。若嬋聞訊趕去阻攔,可是公羊劌執意要走,二人大吵一場之後,公羊劌還是上路了。

「夫人,那馬奎也是條漢子,聽說當時身中了十七刀才被拿下的。」阿元滿臉崇拜地對我說。

我不禁皺眉。公羊劌此舉雖是為了朋友,但在我看來還是衝動了些。先不說他隻身去淮揚路途是否暢通,他到了地方,又該如何營救?幾乎同時,我想到了裴潛。公羊劌跟他也是老早就認得的,難道他是想通過裴潛打通關節?

正當我想著這事,若嬋傳話來,說她在丹霞寺,要我務必去。

從這話里就可以看出她有多心急,我答應下來,仍假託進奉之名即刻出了門。

到了丹霞寺的後院,若嬋沒有像以前那樣閑坐烹茶,石台上丟著一頂幃帽,顯示著主人來到此地時的匆忙。

「仲平之事,阿嫤聽說了么?」她見到我即刻上前,開口就問。

「聽說了。」我道,「公羊公子已經動身了。」

若嬋點點頭,過了會,平復心緒似的,深吸一口氣,又緩緩吐出。

「莫著急。」我說,「公羊公子到了淮揚,欲如何施救?」

「還能如何?」若嬋生硬地扯扯唇角,看著我,「去找季淵公子。」

果然與我想的別無二致。

我沉吟,問:「可行么?」

若嬋搖頭:「不知,仲平去也只能一試。」

「若是行不通呢?」我問。

若嬋的目光定定,好一會,眼底微微發紅。

「仲平帶去了劍和皮甲。」她低聲道。

我沒有說話。此言之意,就是公羊劌若軟救不得,硬闖也要把那個馬奎救出來。

「公羊公子家中知道么?」我想了想,看著若嬋:「我聽說,如今往淮揚的路上多了許多關卡。」

若嬋目光一閃:「關卡?」

我頷首:「正是。」

二人面對不語。若嬋是聰明人,我的意思不用點開,她就已經明白。

「至於淮揚那邊,可修書一封,將此事告知裴潛。裴潛與公羊公子有舊,他若能幫忙,不須公羊公子親自去他也會幫,若幫不得……」

「若幫不得,仲平就更不能去了。」若嬋接著道,聲音已有幾分冷靜。

我又道:「不過如今南北對峙,穩妥的送信之人只怕難尋。」

「這無須憂慮,我在雍都還是認得些人的。」若嬋道,看著我,雙眸明亮灼灼。她蹙眉沉吟著,在院子里來回走了幾步,十指相攥,就像從前她盤算著令她興奮的事情那樣。

「阿成!」她突然朝院外喊了聲。

未幾,一個僕人走進來行禮。

「備車,我要即刻下山。」若嬋道。

僕人應下,若嬋又將石台上的幃帽拿起,動作麻利地戴上,才要走開,她回頭看我。

「阿嫤……」她握住我的手,語氣有些不穩,低低道:「自從我跟了他,還未覺得如此慌過!」

那手指帶著汗膩,冷得異常。我看著若嬋紗幃後的臉,想起我們重遇時,她那似乎什麼都不在意的神態。

這樣心思堅韌的人,能到這一步,恐怕已是動了真心。

心底似乎被牽絆起什麼,那日城牆下的背影驀然又浮起。

我張張嘴想說什麼,片刻,只彎彎唇角:「事不宜遲,去吧。」

若嬋頷首,放開我的手,轉身離開。

她的身影在院門外一轉就不見了,我仍立在原地,想著我方才那些一掠而過的心緒。

風夾著夏日特有的味道拂來,乾燥而溫熱。遠處鐘聲隱隱,比丘尼們誦經的聲音悠悠緩緩,如同亘古般漫長。

想這些做甚,又見不到他。心裡自嘲道。

我望望天色,輕嘆口氣,朝院門外走去。

才回到府中,還未上堂,我突然看到魏安跑過來。

「長嫂!」他那張勤于思考的臉難得地帶著笑容,眼睛光潤,「父親那邊來書,准我跟去營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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