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長安(上)

我已經六年沒有再看到長安了。那個地方,承載了我幾乎的所有悲歡離合,我的一切,都深深烙上了它的影子。人們說它已經變成了廢墟,因此我一直彷徨,想去看它,又怕看到它不復從前的模樣而徒增傷感。

所以當魏郯問我的時候,我很是猶豫了一下。但是想到魏郯走開,自己就要獨自留在魏府,今日圍場之事,還有懷孕的許姬,每一樣我都感到厭倦。相比之下,魏郯雖在早晨與我有些小狀況,可待在他身邊,比應對那些人要輕鬆多了。

「夫君要去多久?」我問。

「兩日。」魏郯道。

我頷首:「妾與夫君同往。」

身後,周氏和毛氏低低的笑。我嗔怒地瞥她們一眼,下車去。

這兩日在野外歇宿,一些日常用物車上就有。魏郯要趕路,也不回府,把我和隨身物什塞到一輛更小的馬車上之後,立刻就出發了。

雍州離長安不遠,當年因為長安毀壞,天子歸朝不得,魏傕才選了雍州作為新都。不過寒冬里冰雪覆路,一行人走得並不快。

晚上宿在一處小縣城裡,縣令和縣尉聞得魏郯來到,本來要設酒宴,可是魏郯說趕路疲乏,明日還要早起,婉言推拒。夜裡無事,我和魏郯同時躺到了榻上,這還是幾天來的頭一回。

方才用熱水洗了腳,暖暖的。不過墊的褥子不夠厚,板有點硬,我輾轉了一下。

「冷?」魏郯問。

「不冷。」我說。

魏郯卻好像沒聽到,伸手抱了過來。

「還是抱著夫人睡舒服。」黑暗裡,他貼在我的脖頸,話語帶笑,「昨夜在營中,我與子賢共榻,他打鼾,還差點將我踢下榻去。」

我笑笑,道:「夫君昨日很忙么?」

「嗯,」魏郯道,「雍都要有人巡衛,圍場四周更要戒備。在細柳營草草睡一覺,凌晨又要趕回圍場。」

然後就去會了徐後。我心裡不由自主地補了一句。

兩人似乎頗為心照不宣,一時沉默下來。

「夫人手臂還疼么?」魏郯忽而問。

「不疼。」我說。

魏郯沒答話,未幾,我臂上忽然被他的手按了一下。

「啊……」我痛呼出聲。

「擦藥。」魏郯聲音板板,起身來點了燈。

光照重新亮起,我微眯著眼回頭,只見他下了榻,取來早晨見過的那隻小瓷瓶。

「我幫你脫?」他回來,見我在被子里不動,挑挑眉。

我只得把袖子擼起,把手臂伸出來。寒冷的空氣觸到皮膚上,起了一層戰慄。

魏郯披著外衣,坐到被子里,把葯倒在手心,搓了搓,捂在我的手臂上。那味道很濃,似乎是我上次幫他搓的藥酒。

「淤青這麼深也說無事。」魏郯瞥我一眼。

「妾覺得過不了多久就會好。」我不好意思地分辨道。

「小兒之見。」魏郯道,「你怎知它會好?小傷小痛,你不管它,遇到新傷便要累積,久而成痾,苦的是你自己。」

這話說得頗像乳母,拿著藥瓶就像自己成了扁鵲似的絮叨。

我敷衍地應一聲:「知曉了。」

魏郯看看我,繼續搓葯。

他手勁很大,我痛得皺眉。魏郯卻毫不留情,說想好得快就不能怕疼。足有一刻,他才終於罷手,把藥瓶收起。

手臂上熱熱的,我覺得這傷說不定更重了。

「睡吧。」魏郯脫掉外衣,吹了燈。

他重新鑽進被子里,抱著我,又把腳從底下伸過腳來。他方才下了地,有點冰,我連忙躲開。魏郯卻不放過,不僅貼過來,還把我的腳夾在中間。

我:「……」

「藥費。」魏郯在我身後低低道,心安理得。

我小時候,常常隨家人去郊外踏青玩耍,對長安郊野的風物並不陌生。不過冬天裡,田野鄉邑被大雪覆蓋,白茫茫的一片認不出什麼來。

母親曾指著城門前高高矗立的雙闕,問我那像什麼。

我望著那巨大的身影,想了想,說像大香菇。

母親笑著說,將來你回家尋不到路,望見這兩個大香菇,就知道長安到了……

許多年前的言語仍舊清晰,可我再回到城門前,那威風凜凜的雙闕已經面目全非。鉛灰的雲下面,只剩兩座半毀的高台,大雪覆蓋了頂端,如同失去了枝葉的枯木。

我望著它們,默默地放下車幃,沒有再往外看。車馬走走停停,我能辨別何時通過了門洞,何時走到了大街上。外面時而有路人話語聲傳來,是我多年沒有聽過的鄉音。

魏傕在長安的家宅還留著,馬車入城之後,一路馳騁來到宅前。

下車之後,我往周圍望了望。街道平整而寬敞,屋舍的頂上積著雪,麻雀嘰嘰喳喳地從光禿的樹枝上飛過。我辨認出來,這裡是城南。這個地方我並不熟悉,之所以仍認出來,是因為望見了護國寺的屋頂。

長安的人家幾十萬戶,人分九等,久而久之,分而聚居。想知道一個人的出身如何很簡單,只需要問他家在何處就知道了。回答城北的,不是皇親貴戚就是公卿高門;回答城南的,則是中下門第;城東和城西的,是普通庶民。而如果回答不住長安,那麼哪裡都一樣,全是鄉下人。

我家在城北,我周圍的人包括裴潛和若嬋,也都在那邊。長安太大,我朝北邊張望,除了雪白層疊的屋頂,什麼也看不到。

「今日已近黃昏,夫人若想看,明日我與你去。」

我回頭,魏郯不知道什麼時候走了過來。天很冷,他卻仍然不喜歡乘車,一路騎馬吹風,臉頰和鼻尖紅紅的。

「嗯。」我笑笑,同他一道入宅。

長安地價金貴,魏傕的家宅明顯不如洛陽寬敞。魏郯的居所更是狹窄,院子深不足十步,進門就能將室內所有盡收眼中。

不過,當我看到角落上一副皮甲時,很是留意了一會。

那是羽林的皮甲。當年先帝好俊才,設立少年羽林之時,還特里為他們每人制了皮甲。少年羽林的皮甲比普通的羽林的更精緻,肩甲與胸甲的邊沿錯金鑲銀,革帶上的銅扣做成鑄捲雲夔獸的模樣。少年羽林們全副甲胄奔走在宮禁之中,意氣風發,往往能教人眼前一亮。

我那時也常常被這漂亮的甲胄吸引過目光,入宮的時候偷偷張望,不過也許人太多,我對魏郯並無印象。

「好看么?」魏郯見我觀望,問道。

「好看。」我說,「夫君不住長安,怎還把它留在此處?」

「穿不著了。」魏郯走過去,摸摸盔上的翎羽,「且做得太出眾,穿出去怕人不知道我是羽林郎么?」

我不禁笑了笑,看看那皮甲:「這樣擺出來,夫君不怕蟲蛀霉壞?」

「甲胄入櫃便失了殺氣,有家人替我養護。」魏郯道,說罷,他忽而看向我,「夫人那時見過我么?」

我訕然,有點不好意思:「不曾。」

「我可見過夫人。」魏郯微笑。

這不奇怪,我當年也曾有過囂張的日子。有太后撐腰,我能從皇子手裡搶糕點吃,更別提頻繁出入宮禁了。

「是么?」我亦笑,該謙虛的時候還是要謙虛,「夫君是在妾入宮時知道妾的么?」

「不是。」魏郯道,「更早。」

我訝然:「更早?」

魏郯卻不答,站到我面前看著我。天光從半掩的門外映下,他的眼睫低低,唇角微微彎著。片刻,他將手指勾勾我的下巴:「以後再說,先去用膳。」說罷,攬過我的肩頭,朝外面走去。

家人們還在廊下掛著燈籠,見到我們出來,紛紛行禮。

我看到他們偷瞄的神色,有些不自在。可魏郯的手臂掙也掙不動,走得又快,我被他帶著,只能費勁地跟上。

更早?心裡還想著他方才的話,過了會,我明白過來。那時魏郯認得裴潛,他當然是從裴潛嘴裡知道我的。

冬日裡天黑很早,用過膳以後,已經天黑了。

家宅中的主人只有我和魏郯,不需要侍奉舅姑,回到屋子裡就已經可以準備洗漱歇息了。在路上奔走兩日,我已經很倦了,可是魏郯卻精神十足,坐到榻上說要飲茶,可茶還沒燒好,他的爪子就伸了過來。

他把我抱在在腿上,先咬著我的耳垂,少頃,吻到唇上。

許多日不曾溫存,我有點不適應,未幾已經被他糾纏得微微喘氣。聽到茶爐上「咕咕」的聲音,我忙道:「夫君不是要飲茶……」

魏郯恍若未聞,唇舌卻流連更深。好一會,他才放過我,用鼻樑蹭著我的臉頰,聲音低而陶醉:「夫人比茶更香……」說罷,又埋頭啃我的脖頸。

我:「……」

正當我以為他會跳過洗漱直接躺到榻上,外面傳來了家人的聲音,說有客來訪。

魏郯抬頭的時候,有些惱色。

他應一聲,鬆開手,對我無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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