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旅途(上)

我的傷足實在麻煩,坐在車上不能活動,雙腿麻痹得沒了知覺。偏偏馬車顛簸得很,車板上的坐墊太薄,我的屁股都要裂了。

行至午時,隊伍停下來,從人過來說魏郯吩咐歇息用食。

我被折騰得渾身不舒服,加上心緒低落,實在沒有胃口。阿元說攙我去用膳,我興緻缺缺地搖頭,阿元說不動我,只好自己下車。

不料,過了一會,魏郯走了過來。

「不舒服?」他問。

我搖搖頭。

「那怎麼不去用膳?」

「早膳吃多了。」我敷衍道。

魏郯看我一眼,轉身便走。可沒一會,他又回來了,手裡拿著兩張麥餅和一隻水囊。

「我不餓。」我說。

「吃。」他把麥餅遞給我,一副不容抗拒的臉色,「今日路還長。」

我有些惱,但知道他這是好意,只得一聲不吭地接過麥餅。

麥餅是早上新做的,還挺軟。我撕下一塊放到嘴裡,嚼了嚼,一點味道都沒有。吃了幾口,我的喉嚨發乾,吞咽有些艱難。

魏郯把水囊遞給我。

我接過水囊,「咕咕」灌下兩口。

「你的腳有傷,車上坐得疼么?」魏郯問。

「尚可。」我說。

魏郯面色無波。

「王暉!」他向不遠處的從人道,「取三張氈子和我那褥子來!」

那從人應一聲,沒多久,抱著一堆東西跑過來。

魏郯親手將氈子疊起,最上面鋪上褥子,放到車上。

「忍耐一下,」他遞給我一隻水囊,說,「晚上到了泗縣,就能好好歇息了。」

我看著他,過了會,道:「多謝。」

魏郯看看我,卻不說話,轉身走開。

那些氈子和褥子墊著很軟,可坐可卧,的確比之前舒服多了。

隊伍走得還算快,將要入夜的時候,一斷低矮的城牆出現在荒蕪的田野那頭,軍士們點起火把,跟著車馬走入城中。

泗縣不大,屋舍都是尋常樣式。路上聽馭者說,這裡原本甚至沒有城牆,現在的城牆是動亂之後為了防止流寇劫掠才慢慢築起來的。

魏傕去年征董匡,已經把泗縣收入囊中。縣長是個黑瘦的中年人,對魏郯畢恭畢敬,當即安排下食宿,招待行旅。

下車的時候,我本想讓阿元扶我,可是魏郯走了過來,不由分說地把我抱起。

縣長和從人們都在周圍看著,我覺得窘迫,推拒道,「我自己能行……」

「哦?」魏郯掃我一眼,「你要我放你下地,扶著你跳?」

我語塞,魏郯徑自抱著我走進宅院里。

飯食端到堂上,黍米和魚肉冒著熱騰騰的香氣,引得一路上只能吃糗糧的我暗自垂涎。

「泗縣貧敝,無以招待公子及夫人。」縣長滿臉歉意。

「飽腹足矣,有勞縣長。」魏郯面色平和。

縣長唯唯。

魏郯一邊用膳一邊問了些泗縣的民生武備之事,縣長一一回答。

我以為魏郯用過膳以後還要再與他談一會,不料,他問我吃飽不曾,我說吃飽了,他就對縣長說明日還要趕路,須儘早歇息,說罷將我抱起,往後院而去。

我又開始窘迫,縣長那半是詫異半是曖昧的臉色在腦子裡徘徊不去,當他帶著我進到房裡,看到室中絕無僅有的一張卧榻,我再也忍不住。

「我……我與阿元同寢。」我說。

魏郯把我放在榻上,神色莫測。

「水好了么?」他轉頭,朝屋外問。

「好了,公子。」有人答道,未幾,從人提著水桶進來。

「右足伸出來,」魏郯的聲音不冷不熱,「讓我看看蹄髈。」

我:「……」

經過四日,我的腳已經快好了,魏郯的力道大些,也不覺得疼。

不得不說,魏郯算不上一個稱職的夫君,卻是個不錯的跌打郎中。我其實挺享受有人這麼伺候,所以無論對這個人有多少顧慮,我也不會諱疾忌醫。

「明日,我能自己走。」我說。

「嘩」一聲,魏郯把我的腳從溫水裡抬起,拉開水桶。

「明日的事明日再說,」他把我的腳放到另一桶冷水裡,「你這狀況,明日還不一定能下地。」

我想說我的腳真的不怎麼疼了,可魏郯的表情不容質疑。

罷了。心裡道,人在屋檐下,他說什麼就是什麼吧。

「去到洛陽,立刻就回雍州么?」過了會,我另起話題問。

「或需要留些日子,」魏郯道,「父親還在河北與譚熙交戰。」

這話倒是引起了我多日想問的另一事:「征譚如何了?」

「嗯?」魏郯眼神頗有玩味:「夫人很關心戰事?」

這是廢話,洛陽比雍州離戰場更近,知道孰優孰劣我好決定下一步是留下來還是走人。

「家國大事,自當關心。」我彎彎唇角,誠懇地說。

魏郯看我一眼,將我的腳從水中撈起,取來巾帕:「譚軍攻到了上蔡,與父親對峙,已有一月。」

他這話的時候語氣平淡,就好像說魏傕去上蔡是要跟譚熙喝酒下棋一樣。我詫異之餘又起疑惑,此事怎麼想都讓人感到放鬆不得,可魏郯身為魏傕的長子,統軍的大將,居然還能跑去淮南?

我胡思亂想地時候,魏郯已經將我的腳擦乾,套上襪子。

從人才進來把水提走,魏安忽然從外面進來,後面跟著阿元。

「兄長,長嫂。」魏安走到我們面前,行個禮。

「四叔。」我在榻上向他還禮。

「怎麼來了?」魏郯有些訝色。

「四公子聽說夫人今日路上辛苦,過來問安。」阿元笑眯眯地說。

「哦?」魏郯看向魏安。

魏安有些不好意思,看向我:「長嫂,你的傷好了么?」

我微笑:「差不多了。」這個小叔雖然常常有些奇怪的舉動,卻直率單純,魏氏的許多人裡面,我也最喜歡他。

魏安點頭:「等到了洛陽,我給長嫂做推車,長嫂就不用兄長抱上抱下了。」

我聞言,面上一哂。

「什麼推車?」魏郯睨他一眼。

魏安認真地解釋:「推車就是推車,將胡床旁邊加兩個車輪,後面加個靠背,長嫂坐在上面,阿元能推著她走。」

我瞭然。

阿元卻笑起來,道:「四公子想得好是好,可夫人腳傷已經快好了,等到了洛陽,別說走,跑跑跳跳都不在話下。」

魏安一愣:「哦……」那樣子,竟是很失望。

「歇息吧,明日還要趕路。」這時,魏郯對我說。

我點點頭。

「那長嫂要拐杖么?」魏安仍在思索,又道,「我明日做一根三足的,長嫂拄著不用人扶……」

「明日一早就要啟程。」魏安話沒說完,已經被魏傕拎著的手臂拉出門外去。

夜裡,我和阿元睡在一起。

外面偶爾有低低的說話聲,那是守夜的軍士在交談。

我雖然在車上顛簸了一整日,此時卻入睡不得,躺在榻上不時翻身。

「夫人睡不著?」身旁,阿元問,「是傷足疼么?」

「不是。」我說,片刻,問,「你也未睡?」

「嗯。」阿元說,過了一會,她的聲音低低,「夫人,我總在想一件事,說出來,夫人可勿惱。」

我轉向她:「何事?」

「夫人,」黑暗中,阿元似乎猶豫了一下,道,「其實,大公子很照顧夫人。」

「嗯。」我說。

「那夫人現在與大公子算是如何?夫人回了雍州,就是正經的大公子夫人了,是么?」

我也不知道我們現在算是如何。

魏郯曾說過,如果我願意留下,仍然是魏氏冢婦。他說話算話,這一點我倒是毫不懷疑。

倘若我當初不曾來淮陽,而是離開雍州去了別的地方,因為錢財或者這樣那樣的原因又回魏府,我往臉上塗粉死充臉皮厚,也許還能再繼續當魏郯的妻子。可是現在,我已經知道了魏郯娶我的原因,魏郯也親眼看到了我與裴潛的糾葛,恐怕誰也沒有辦法若無其事了。

阿元說得對,一路上,魏郯待我不錯;而出於將來的考慮,我能繼續留在魏府當然最好。可是魏郯其人卻最是不好揣測,他為了幫裴潛連跟我假結婚都願意,誰又知道他心裡怎麼想?

或許,等到了洛陽,魏郯就會跟我說出婦的事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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