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離城

在我啟程的前兩日,天子忽然召見了我。

見面是在一處偏殿,他的神色全無大場面上的嚴肅不苟,看到我,唇邊泛起微笑。

「聽說夫人要去淮南祭掃?」他說,「朕也有些祭品,勞夫人一併呈去。」說罷,他讓侍中呈來兩隻盛滿脩肉乾果的漆盒,還有一隻銅酒尊。

東西不多,卻是天子的恩賜,我連忙拜謝。

天子嘆口氣,道:「傅司徒曾任太傅,當年教誨嚴慈並立,朕至今感念。」話語間,他的神色有些悵然。

他的面容與我剛來雍都那次覲見相比,豐實了一些。看得出魏傕雖挾天子於掌中,供養卻不怠慢。不過,我每次見天子,他的眉間總有些憂鬱,臉色蒼白。

我望著他,亦明白有些話不可言明,想到當年,心中喟嘆。

「逝者已矣,陛下恩澤隆厚,傅氏列祖必泉下有知。」我向他拜道。

天子苦笑。他又與我聊了些話,都是過去的舊事,提起我們小時候經歷的有趣之處,還忍不住笑起來。不過,關於現在或者魏氏,他一個字也不曾涉及。

我知道其中的利害和微妙,只跟著他聊,也算賓主盡歡。

告退出來的時候,很不巧,在庭院中遇到了徐後。

她坐在一棵花樹下,似乎在乘涼,身後立著兩名宮婢。

我怔了怔,連忙上前行禮。

「夫人請起,不必多禮。」她聲音柔和而輕緩,想起來,這竟是在雍都里第一次對我說話。

我起身,徐後讓宮婢陳來矮榻,賜我坐下。

「夫人要往淮南?」她問。

「正是。」我答道。心裡卻納悶,這件事怎麼傳得那麼快,皇宮裡的帝後都知道了。

她瞥了一眼我身後宮人抬著的漆盒酒尊,唇角微微彎起。

庭院中很靜,我卻覺得氣氛詭異。前幾日與魏郯幽會的女人,現在正和顏悅色地打量著她情人的正室。我雖自認不算情敵,卻還是感到不自在。

陽光透過枝葉,徐後手持紈扇,庭院里的牡丹盛開,圍繞在旁。仔細看她,不可否認,她長得很美。這種美跟若嬋那種明艷不一樣,眉眼溫婉又透著高貴,讓人見過難忘。

宮婢為我斟茶,誰也沒有說話。

比起言語,徐後似乎更喜歡一聲不出地端詳別人,平靜的目光後面不知心思如何。

我則無所謂。論地位,她在上我在下,當然是要上位者先出聲我才接話不是。

「夫人看這些花如何?」飲下一口茶湯之後,徐後終於開口,「上回丞相來宮中,贊花木美麗,陛下欲賜給魏府,我覺得當此季節,牡丹最是合適。」

我微笑,看看那些嬌艷的牡丹:「牡丹雍容美麗,非凡人可得。丞相喜蘭竹,皇后不若改賜。」開玩笑,從前在長安,牡丹就是皇宮的象徵,先帝甚至不準民間擅自種植。皇帝賜魏傕牡丹,一不小心就會被有心人另解他意,要受也要魏傕來受,我可不敢應允。心裡有些納悶,徐後不像傻瓜,這麼淺顯的道理她還問?

徐後莞爾,卻沒再說什麼。

或許各懷心思,這茶喝得不咸不淡,我也並不打算跟徐後敘什麼舊,一盞茶之後,推說還要回覆稟報尊長,告退而去。

淮南畢竟有近十日的路程,我回到府中,忙不迭地去見郭夫人,又清點祭品準備行囊。

第二日,宮中來了人,卻是送花木的。

徐後果然送了些蘭竹桂樹等花木,由管事安排,植入各處庭院。不過,分到我庭院中的,卻是許多虞美人。

「虞美人喜光,夫人庭院開闊無蔭,正好種植。」送花來的園丁恭敬地說。

我覺得有理,便讓他們去種。

七月初五,我帶著一車的祭品,踏上了去淮南的路。往東的道路筆直,正是我嫁來雍都時走過的。

天晴多日,道路沒有坑窪積水,很是平坦。魏府護送的府兵是魏郯走之前留下的,有十來人,加上阿元、李尚父子和公羊劌,隊伍夾車帶馬,很有些勢重的樣子。

公羊劌一身利落衣袍,佩劍騎馬,儼然遊俠。李尚的身體已經恢複到能騎馬了,布衣鼓風,骨架清癯。

夏日炎炎,沿途大片農田的莊稼長勢正好,滿眼油綠。

「若丞相得勝,軍士歸來,正好能趕上秋收。」在路旁歇息時,李尚望著周圍道,「今年風雨調和,收成當是不錯。」

戰火四起,人民流離,以致各地田地荒蕪,產糧銳減。無論哪路豪強,養兵要吃飯,紮根更要吃飯,於是搶掠糧食成了各地匪霸的專職。

在這方面,魏傕卻做得出色。

在我眼裡,他雖然是個披著丞相衣冠的土匪,卻頗懂經營之道。他把所轄州郡的無主之地收為官田,令軍士閑時耕作,收穫充作軍糧。幾年下來,雍州倉廩豐實,乃為此舉之功勞。如今軍士要去打仗,朝廷又出新令,准許來雍州的流民分取田地耕種,每年繳納賦稅。

我不太懂政治,不過從阿元或者做活的家人議論話語之中,我能聽得出眾人對魏傕的滿意。

「掌事以為,丞相此番討譚熙,勝算幾分?」我沉吟片刻,低聲問李尚。

李尚摸摸鬍子,道:「某淺鄙,丞相討譚,勝算當有八分。」

我訝然:「這麼高?譚熙兵力可有兩倍於丞相。」

李尚笑而搖頭:「夫人,勝負之事不可光以兵力而論。兵多而無良將,器利而無良謀,於事無補。」

我聽著,將信將疑。

這時,忽然,不遠處牛車傳來「咕咚」一聲,像有什麼撞在車板上。那牛車是裝祭品的,我準備的和李尚一家準備的都在上面。

一名小卒手忙腳亂地把遮蔽祭品的草席掩好,朝我們這邊賠笑:「夫人,方才牛車未停穩,一罐酒倒了,幸未溢出。」

我要往東,李尚一行要往南,兩日後,我們要分別了。

「管事,一路保重。」我仍不放心,可到了此處,只好對李尚這麼說。

李尚向我一揖:「夫人放心,某必不負夫人所望。」

公羊劌下馬來,手裡提著一壺酒。

我看向他,道:「此後,李管事和阿煥便拜託公子。」

公羊劌一貫的表情無波,頷首道:「自當效力。」他停了停,卻問我,「淮南,有仲勛牌位么?」

仲勛是我二兄的字。聽到這話,我怔了怔,片刻,點頭苦笑:「若沒有,新做也要擺上去。」

公羊劌頷首,將手中的酒壺遞給我:「替我敬他。」

我看去,那陶壺小而圓,壺口的泥封帶著灰。這酒我認得,長安觴樂窖的陳釀瓊蘇,是二兄從前最愛喝的。

我抬頭望望公羊劌,眼角忽而有些澀意。

「好。」我深吸口氣,將酒收下。

另一邊,阿元抹著眼睛,跟她的父親和兄長叮囑來叮囑去。奈何兩隊人都要趕路,不好耽誤時辰,只得各自上了車馬,分道揚鑣。

「夫人,」阿元仍然眼圈紅紅,「他們要去多久?」

我心裡也沒底,卻安慰道:「放心吧,有公羊公子在,用不了多久。」

她滿臉幽怨:「如今也不愁衣食了,為何還如此拚命。」

我撫撫她的頭,沒說話。

李尚風浪見識得多了,對於「將來」二字,恐怕比我們想得多得多。我知道他想趁著自己還未龍鍾,多為家人攢下些傍身之物,所以即便我開口阻攔,他也想去江南一試。

我最終還是沒再攔他,他要闖蕩,在這亂世,又有哪條路是全無風險的呢?

沒有。

因為祭品帶了不少,故而雖與李尚等人分道,我們行路卻沒有快多少。

有一件事我很擔心,運祭品的牛車總是「咚咚」作響,那上面有天子賜的東西,我怕毀壞了。歇息的時候,當我再一次聽到異響,終於忍不住下車去看。

負責護衛牛車的小卒見我過去,臉色變了變,忙上前來。

「怎麼回事?」我皺眉道,「車壞了么?」

小卒滿面通紅,眼神有些閃爍:「稟夫人,不是,牛車不曾壞。」

「那是如何?」我心中狐疑,一手將覆在上面的草席掀開。

「夫人……」小卒臉色煞白。

與此同時,當我看到坐在那些框框罐罐中的少年,也登時呆愣。

魏安揉著惺忪的眼睛,望著我,神色有些猝不及防。

太陽當空照耀,樹蔭下,魏安吃著糗糧和脩肉,樣子斯文,卻看得出他餓得很,食物嚼得咯咯響。

「四叔為何跟來?」待他吃得慢些了,我不多廢話,問道。

「我不想待在府中。」魏安簡短且理直氣壯。

「不想待在府中便偷偷出走么?」我皺眉,「四叔可曾想過,這一走,府中該有多著急。稍後我就讓軍曹撥出人馬,稍後送四叔回去。」

「我不回去。」魏安抹抹嘴打斷,抬眼看我,「長嫂若送我回去,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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