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藥酒

一夜昏沉,第二天醒來的時候,室中只有我一人。

身上穿著整齊的中衣,我躺在榻上想了好一會,才想起昨日的事。再看向別處,被褥都蓋在我的身上,旁邊的一半榻上平平整整,一點曾被人躺過的痕迹都沒有。

正當愣怔,門上一聲輕響,阿元進來了。

「大公子呢?」我問。

阿元望著我,「撲哧」笑了出聲。

「大公子一早就隨丞相出去了。」阿元曖昧地朝我眨眨眼,「夫人,你醒來就尋大公子呢?夫人昨夜醉酒,大公子說怕共寢驚擾夫人,就去側室睡了。」

我訝然,愣了一會才理清過來。

「大公子睡在側室?」

「是呀。」阿元抿嘴笑,「夫人,大公子待你真好。」

我沒出聲,坐在榻上愣愣地想了一會,問「姑氏那邊可曾來人?」

「來過。」阿元說,「不過見夫人未起,就回去了,再未來過。」我點點頭,起身穿衣。

收拾一番之後,我來到郭夫人處。見過禮,她看著我,神色如常,「少夫人起了,可曾用早膳?」

我頷首:「已用過了。」

郭夫人微笑:「聽說昨夜少夫人醉了?無礙否?」

我忙道:「昨夜曾飲醒酒湯,並無大礙。」

郭夫人頷首。

「少夫人,」她話語頓了頓,緩緩道:「大公子隨丞相征伐,歸來不易。為婦者更當體恤,早起操持,照料前後,也教大人省心。」

這話她說得相當和氣,話里話外的意思我卻明白,是說我昨夜讓魏郯睡了偏室,今天早上也不該睡得太遲,耽誤了服侍夫君。

我眉頭微動,心中有些惱,卻不辯解,向郭夫人禮道:「姑氏教誨,兒婦謹記於心。」

郭夫人似乎對我的態度頗為滿意,露出笑意。

寒暄了一陣,沒多久,魏賢等幾個子侄的妻妾帶著兒女過來見郭氏,房裡一下熱鬧起來。

魏傕的兒子裡面只有魏郯一人娶婦,魏昭有一妾,不在雍都。所以平日里能過來陪郭夫人的,除了我,就是這些侄婦們。

郭夫人看她們來,很是歡喜,吩咐侍婢去取瓜果甜糕,分與眾人。

魏平的妻子周氏說:「我今日路過街市,見城北盧府正在結綵。聽說兩日後盧公壽誕,宴請了百官呢。」

郭夫人道:「正是,盧公的管事早晨才來過,邀請闔府。丞相事務繁雜,除了盧公,城中還有好幾家來邀,大概去不得。」

周氏聽了,說:「也是,到底是商賈之家,丞相要去只怕不妥。」

魏賢的妻子朱氏正在一旁喂小童吃米糕,聽得這話,笑道:「據說這盧公可不是尋常人,他乃淮中有名的富戶,陛下修葺行宮時曾經捐以巨資。上月淮中遭流寇侵擾,他才舉家遷入雍都。」

郭夫人莞爾:「盧公與尋常商賈不同,朝廷如今缺錢,還須有所倚仗。爾等可還記得前日分的那些淮地的綾紗?就是盧公送來的。」

說到綾紗,婦人們都來了勁,紛紛說起那綾紗如何精緻,你一言我一語,又談起了用綾紗做什麼樣的衣服好。

我坐在一旁微笑聽著,時而插上一兩句,心裡卻想著別的事。

天下罹亂,雍州算是安穩之地,又有天子百官,每日都有來自各地的富戶遷入城中。魏傕是丞相,也掌控了包括雍州在內的半個中原。家財殷實之人但求安穩,盧公又獻財物又擺筵席,無非是為了與雍都中的權貴交好。像他這樣想法的人,也不在少數。

回到院中,阿元關上門,皺眉對我說:「夫人,郭夫人怎麼這麼說你?你每日晨昏定省,操持家務從無拖沓,接人待物亦是和氣,昨夜不過醉酒起晚些,郭夫人就言語刁難。」

我坐到案前的榻上,舒展一下僵硬的身體:「什麼刁難不刁難,她這樣也是自然。」

「如何自然?」阿元不解。

我看看她,道:「我進魏氏家門,首先遇到的尊長就是郭夫人。姑氏有教導之職,我若行為出錯,落到別人眼裡,首先會說姑氏不教。」

阿元還是疑惑:「可從前她也不曾說你什麼。」

我說:「從前是從前,如今丞相和大公子都回來了。」

阿元想了想,露出了悟的表情。

「郭夫人可是主母,這般小心呢……」她嘀咕。

我笑笑。郭夫人當然小心,她出身寒門,聽過以前還入過倡家。魏傕何等梟雄,她能從妾侍成為繼室,一步一步,靠得全是小心二字。

「知道就好,將來你也要凡事謹慎,莫惹大人不喜。」我叮囑道。

阿元唯唯。

「是了夫人。」她剛想開門出去,又折回來,從袖中拿出一張紙給我,「這是今晨我去庖房看到的。」

我接過展開,上面字跡密密,是李尚寫來的。昨日我同他議定買賣之後,他立刻讓阿煥去附近鄉中打探養畜的人家,問詢入手之事。他說已經看中了幾戶不錯的,城中的肉價也已經打聽清楚,打算先做一筆試試。

我想起盧公,像他這樣急於結交的人,宴飲必是不少。心中不禁有些興奮,我即刻取來紙筆回書,讓李尚看中了便做,不必顧忌。

魏郯回來的時候,已經是夜裡。

魏安跟在他身旁,懷了抱著一隻弩機似的東西。

「武庫新制了雲梯,明日軍中操演,你去么?」只聽魏郯問。

「去。」魏安點頭。

魏郯拍拍他的肩頭,道,「明日要早起,今日早些歇息。」

「嗯。」魏安抱著弩機轉身離開,忽然看到我。

「長嫂。」他停住步子,主動上前行禮。

我莞爾還禮:「四叔。」

魏安不再說話,快步朝他的庭院走去。

我看向魏郯,他立在廊下,燈籠光映著半側頎長的身形。

「夫君回來了。」我說。

「嗯,回來了。」他看看我,五官的輪廓在燭火中有些柔和。

魏郯已經在營中用過膳,回到院中,直接去沐浴。

我已經沐浴過了,頭髮上還帶著濕潤。在室中無事,我讓阿元把燈台移到鏡前,坐下對著鏡子解下頭髮,用一塊干巾帕細細擦拭。

羊形的陶燈上,火苗在燈草的頂端靜靜燃燒,半閉的羊眼上釉色泛光。

心思有點亂,夜風不溫不涼,我似乎能嗅到淡淡的水汽味道。魏郯沐浴過後,就會回到這室中,接下來,他會做什麼?答案不言而喻,夫妻同寢,順理成章,他應該要完成新婚那夜沒有完成的事吧?

巾帕一下一下地滑過髮絲,麻麻的。

怕么?我當然不怕。

我十五歲就已經嫁作人婦,可許多年過去,對於床笫之事卻是個十足的白丁。

這不能怪我,韓廣不通人事,夜裡最多也就是抱著我睡覺,以至於許多年來,我沒有生育。韓家舅姑的臉上不好看,他們覺得是我不行,而我卻無法開口辯解。

最後韓恬毫不猶豫地把我送走,無子也是因由之一。這也警醒了我,讓我明白要在魏氏立足,自己該抓住什麼。

銅鏡中的人像蒙了一層金蜜色的薄紗,她的頭微微偏著,露出鵝蛋般的臉。她的皮膚白皙,唇色紅潤,與頰邊散落下的黑髮一道氤氳著柔和的色澤。我用巾帕慢慢揉拭著濕發,鏡中的人看著我。片刻,她眨眨眼,嘴唇微微抿起,烏黑的雙眸變得無辜,其中似乎有些盈盈的光澤。

這表情是我的招牌。

我從小不安分,沒有少闖禍,也沒有少受訓斥。久而久之,我就學會了在惹了別人生氣之後,可憐兮兮地睜著眼睛並小聲哀求,是我不好,勿惱了好么?這樣做也的確很有用,無論父親母親還是別人,十有八九會怒氣全消或者不忍心再責怪我。

裴潛曾經哭笑不得,說我這樣才是最無恥。

我不否認,那時候,我最喜歡看的就是裴潛又好氣又好笑的樣子。因為斯文俊雅的裴潛是別人的,而齜牙瞪眼的裴潛才是我的……

我閉閉眼睛,片刻,再睜開。鏡中的人看著我,從前的蛾眉已經修作柳眉,眼睛裡似乎也多了些說不清道不明的神態。

我盯著她,輕輕嘆了口氣。

「嘆氣作甚?」一個聲音驀地在身後響起。

我嚇了一跳,轉過頭。

魏郯不知道什麼時候進來了,身上穿著單衣,沐浴的熱氣在脖子和臉上殘留著紅暈。

「驚到了?」看到我的反應,他似乎很得意,揚揚眉,從椸上拿過一塊巾帕擦拭鬢邊。

「無事。」我看他一眼,忙轉回頭來。片刻,又覺得這樣不太自然,開口道,「夫君沐浴過了?」

「嗯。」魏郯回答。

身後一陣窸窣的聲音,我從鏡中窺去,他坐到榻上。天氣熱,兩隻袴腳挽了起來,露出筆直結實的小腿。

我想了想,把頭髮簡單地綰起,離開鏡前。

「夫君帶四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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