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漸濃,月朗星稀。
雖然玩鬧了一日,回到家宅之後,玖和昫卻仍舊興緻高昂。一會說明日要去城郊放風箏,一會又說要去辟雍看正在受教的兄長朔會射。
杞姒將兒女安頓好之後,回到東庭。
虎臣輿正在調試一把新弓,燭光下,弦聲輕彈。
「明日要帶去給朔的麽?」杞姒問他。
「嗯。」虎臣輿道,「他們睡了麽?」
「睡了。」杞姒把椸上的衣服收拾一下,走過來在虎臣輿身旁坐下,看著他側臉上緊抿的唇線:「還在惱?」
「嗯?」虎臣輿看看她,轉頭繼續用毯布擦拭弓背,聲音悶悶,「說什麽。」
杞姒不禁笑起來,輕聲道:「不過是個孩子。」
「那橘子呢?」虎臣輿話有不快。
「那上卿說了,橘子是送給玖的。且當時也是你首肯,玖才收到了。」杞姒說著,替他整整衣領,半嗔半笑道,「多大的人了,還同一個稚子和一筐橘子過不去。」
虎臣輿不語。
杞姒看看他仍有些彆扭的表情,有些無奈。自己這個丈夫,在人前總是一副雷厲風行、穩重有謀的樣子。也許只有她才知道,這個人鬧脾氣的時候簡直是個小孩子,不哄都不行。
「輿,」杞姒放軟語氣,環著丈夫的腰際,把頭靠在他的肩膀上,「你是個好父親。」
「嗯?」虎臣輿手停住,轉過頭來看她,黑眸似笑非笑,「那丈夫呢?」
「也是個好丈夫。」杞姒眨眨眼,抬頭吻吻他的臉頰,笑容中滿是蜜意,「輿最好了,就算把楚國所有的銅山和橘子都拿來同我換,我也不換。」
虎臣輿注視著妻子,眉眼間的神采如星光,化開暈色溫柔而溺人。
弓落在榻旁,燭光輕搖,玉璧輕撞,如低語呢喃……
「如何?」窗外,昫扛著玖有些吃力,忍不住問道。
「他們在榻上躺下了,君父抱著母親……嗯……」玖趴在窗台上,伸長了脖子,片刻,滿臉疑惑地回頭道,「可他們還未熄燈。」
昫把她放下來,揉揉痠痛的手臂和腰。
「寶寶,他們算是睡了麽?」玖問。
「睡了。」昫說。
「可我聽到還有些聲音。」玖說。
「他們就這樣。」昫一臉篤定,「他們睡覺總不踏實。」
玖想了想,似乎真是這樣,點點頭。
「我們能去吃橘了麽?」她兩隻眼睛亮晶晶地望著昫。
「噓……」昫瞪她一眼,「小聲些,怕寺人聽不到麽?」
玖連忙捂住嘴。
昫四下裡看了看,輕聲道:「走!」
廊下,月光如銀。兩個小身影一晃,熘了開去。
天子要往辟雍觀會射,來朝覲的諸侯和使者們大多也會跟去。
羅奢想著要讓剪多見見世面,早早就帶著他朝辟雍出發了。
剪在楚國也曾隨著楚子出遊巡獵,可他向來只有旁觀的份,故而一向不太熱衷。
馬車轔轔奔走,他照著羅奢的要求規矩地端坐,一語不發地看著各種各樣的車架和風貌各異的行人,再抬頭,燦燦的陽光下,路旁的大樹並不比楚國的更高更密。
「剪,熱麽?」羅奢見他又開始沉默,想挑起話題。
剪搖搖頭。
「餓麽?」
剪又搖頭。
羅奢無語,只得道,「路不遠,用不得許久就能到辟雍了。」
剪點點頭。
風和日麗,辟池碧波萬頃。
天子已經來到,各地的諸侯、使者亦追隨而至,加上王畿的貴族、子弟、庶從,足有上千人。
剪跟著羅奢乘舟到辟池中央的學宮,只見人頭擁擠。
「剪,看,那是天子。」羅奢帶著他站到棵大樹粗壯的樹根上,朝明堂指點著給他看。
剪望去,距離太遠,只能看到天子大約是個羅奢這樣的中年人,蓄著鬚。周圍人眾星共月地圍在天子兩側,不必羅奢指點,剪也能看出那是個大人物。
「嗯。」剪應道。
「天子身旁那少年你可看到了?」羅奢又道,「那是太子。」
剪也看到了那個少年,他的個頭差不多跟天子一樣高,卻還留著總角。
「太子,和夫人的那個太子一樣麽?」剪想了想,問道。
「不一樣,這是周人的太子。」羅奢笑道,「你的兄長見到他可要行禮。」
剪點點頭,片刻,卻糾正道:「他不是我兄長,我沒有兄長。」
羅奢臉上一僵,忙道:「胡說,他不是你兄長是誰兄長。」
剪不忿,正要反駁,羅奢一按他的肩膀,低聲道:「以後這般言語,除了舅父,不許對別人說,國君也不許說,知道麽。」
剪望著他嚴肅的臉,緊抿著唇,轉過頭去不再說話。
會射前要祭祀,羅奢吩咐從人看緊剪,與別國的使者一道往明堂去了。
剪望著明堂前那些舞蹈歌唱的瞽人,有些心不在焉。
大樹的葉子已經落了大半,陽光透過細密的枝椏,將深秋的風染上些暖意。剪忽而想起了昨日的宴席,滑軟的米糕,香甜的蛋糕,還有那個球……
他的肖想沒多久就被打斷,因為旁邊的聲音嘰嘰喳喳,幾個男童正在說著話。
「……我看到公子朔也在,用的似乎是新弓。」
「新弓呢,晤,你怕麽?」
「新弓有什麽了不起,晤的弓也是新弓,還是申侯親自挑的。對麽,晤。」
「公子朔有什麽了不起,待會看我的。」一個倨傲的聲音道。
剪轉頭看去,說話的是一個身形壯實的少年,雖也梳著總角,卻比旁邊的人足足高了一個頭不只。這少年衣著華麗,幾個小童七嘴八舌地圍著他,神態頗是崇拜。
會射很快開始,弟子們組耦而射。方才那個申國來的少年已經不見了蹤影,大概也加入了其中。
武士們將辟雍中的野物趕向耦射之地,一時間,飛鳥遮天蔽日,地面控弦陣陣,矢如飛蝗。
剪翹首望著,半張著嘴,一時目不轉睛。
忽然,一隻鴻鵠「啪」地穿過樹梢墬下,砸在剪的腳前,把他嚇了一跳。
「誰的矢亂放!」從人連忙將矢抱開,嘴裡罵道。
剪沒在意,可想再看,視線卻被幾個剛過來的大人擋了去,什麽也看不見了。
他心裡頓時覺得沒趣。
耦射那邊傳來鞭響,又一輪耦射開始。周圍眾人再紛紛望去,連剪身後的從人都墊起了腳尖。
剪太矮,被旁邊的人擠著很不好受,趁從人不注意,偷偷熘了出去。
離開了人群,剪才喘過一口氣。
一陣歡呼聲傳來,只聽有人讚道:「公子朔甚威武!」
剪心裡半點興趣也無,走了開去。
學宮四周有樹林,皆是巍峨的古木。許是常年有人走動,草並不高,深秋之際更是乾燥蕭瑟。
剪覺得尿急,想找個地方解決一下。於是避著人群,直到人語聲稀疏了,才鑽到樹叢後面。
他還沒走兩步,突然,「啪」一聲響。一根物事勐地砸在他身旁的樹榦上,剪又嚇了一跳。
這辟雍鬧鬼了麽。剪捂著胸口,瞪眼看那落在地上的飛來之物,卻見是一張弓。
「公子朔有什麽了不起?!平什麽判他上殺判我中殺?!」他聽到有人吼道。
剪小心地從樹叢後探頭望去,只見幾人站在數步開外的路上,正是方才遇到的那些童子。那個申國少年臉色鐵青,似乎很是暴怒。
「就是麽!晤當是上殺!」旁人附和道。
「司射看他是虎臣輿的兒子,偏心呢!」
……
他們吵吵嚷嚷,卻又不走。
剪躲在樹後,猶豫著該另尋道路熘出去還是就這樣走出去。
就在這時,清脆的笑聲傳來,兩名女童的身影出現在道路的另一邊。
剪愣了愣。
他認得那二人,正是昨天宴上的女童。
申晤等幾人顯然也看到了他們,停住話頭。
「那是周朔的妹妹。」有人道。
剪看到申晤盯著那邊,臉上的戾氣愈盛,心中暗道不好。
兩個男童朝玖和婧走過去,擋住她們的去路。
玖和婧頓住腳步,不解地望著他們。
「何事?」婧問。
申晤上前,也不搭理婧,只看著玖:「你是周朔的妹妹?」
玖和婧相覷,片刻,玖點點頭。
申晤冷笑,忽而上前揪住她的頭髮。
「啊!」婧尖叫起來。
「啊!」與此同時,申晤卻痛呼地方開了手。
眾人一驚,只見地上,一塊雞子大的石頭滾落。申晤皺著臉,捂著被砸中的手臂直抽氣。
路旁的一棵大樹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