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第五十五章 雙闕

入冬的第一場大雪之後,天空稍稍恢複了一絲晴朗。母親宮中的屋檐上,冰凌長長地倒掛著,映著庭燎熊熊的火光。

我站在廡廊下,看著宮人們進進出出地忙碌。

母親期年的前一日,我們終於趕回了杞國。喪禮的最後一部分隆重地舉行,一連數日。完禮之後,人們將一應治喪之物除下,這時,使者帶來了周王的賞賜和正式命觪入成周卿事寮的消息,沉寂已久的宮中開始因為此而添上了些喜氣。

臨近年末,各處宮室都需要掃除一番,母親的宮室也不例外。或許是缺少人氣的緣故,一年來,這宮室中的物件竟陳舊得很快。不時有人將霉壞的草席等物清理出來,往庭燎中一扔,火苗被打擾了一般,噼噼啪啪地爆起火星,隨即更旺地竄高起來。

「君主。」我正望著前方出神,身後忽而傳來一個聲音。回頭,只見是一名世婦,懷中抱著一張琴走了過來。

「此琴久置室中,恐遲早生蠹,臣婦特來問君主之意。」行禮後,她說道。

我將視線投向那琴。

我認得它,正是母親室中的那張。說是母親的,可彈它的人卻總是我。閑時,母親總喜歡坐在榻上倚幾休憩,姿態舒適而優雅,然後,微笑地喚我:「姮來撫一曲……」

北風卷著些庭燎的煙氣吹來,眼眶陡然有些發澀。

我看著那琴,物是人非,琴弦已經鬆開了去,身上的漆似乎也不復當時的光亮。

「君主?」世婦詢問道。

「給我便是。」我輕聲道,伸手把琴接過來。

世婦行禮下去後,我在廡廊下,低頭將琴端詳,過一會,轉身朝自己的宮室走去。

「君主回來正好。」剛進到內室,丘迎上前來,一邊給我解下身上的皮裘,一邊高興地說:「內司服剛把新衣送來,老婦正欲遣人去尋君主。」

我往室中望去,兩名宮人看著我,笑吟吟地將一件新衣在面前展開,

炭火正旺,嶄新的錦衣帶著淡淡的馨香,精緻的紋飾如附了生命,在融融的光影間脈脈流動。

我望著那新衣,臉上止不住地浮起笑意。不久之後,自己就要穿上它,在雍丘等待姬輿來娶。

梓的媒人在隆冬到來之前最後一次來到杞國,同父親商談一番之後,最終把我出嫁的日子定在了開春。如今,我的宮室中除了掃除,眾人已經準備收拾我出嫁的物品了。

「太子親自督事,染人、縫人可俱費了一番本事。」丘笑道。

我也莞爾,把懷中的琴放到案上,拿起那小踹到鏡前,滿心歡喜地擺在身上比一比。

「若掛上大佩,只怕親迎當日,連神靈也只顧看君主聽不到巫祝祈福。」一名世婦在旁邊嘖嘖贊道。

丘笑罵她胡說,我也笑笑,又看了一會,才讓她們把新衣收起。

正打算修理修理母親宮裡取回來的琴,剛在案前坐下,寺人衿走了過來。

「君主,」她臉上有些為難,小聲說:「小人在箱中見到此物,不知君主意下……」說著遞過來一個小小的木匣。

我的視線凝住。片刻,我將它接過手中,將匣面打開。裡面靜靜地躺著三件東西,一支珍珠簪花、一串青金石手鏈,還有一個小小的包裹。我注視著那包裹,彷彿視線能透過絹布,看到那隻已裂作兩半鳳形佩。

「看何物如此專心?」身後驀地響起觪的聲音。

我訝然回頭,他不知什麼時候進來了,身披著皮裘大氅,一邊搓手一邊微笑地看我。

「阿兄。」我正要起身,觪的目光落在了我手中的木匣上。

他挑挑眉,伸手把木匣拿起,看了看裡面的東西,又看看我,沒說話。

我笑笑,把木匣拿回來,指指案上:「阿兄來看這琴。」

觪將身上的大氅解下遞給寺人,在我旁邊坐下,把眼睛向琴瞥去。

「阿兄可還認得?」我問。

觪把琴細細打量了一會,道:「母親的?」

我點頭:「然。」又微笑道:「阿兄可還記得從前,你說母親這琴好聽,總想要了去,母親卻不予?」

觪笑笑:「自是記得。」

我將琴上的薄灰撣了撣,對觪說:「今後此琴便是阿兄的了。」

觪詫異地看我,又看看琴,片刻,大方地點頭:「善!」

話說完,他的眼睛一直盯著我。

我醞釀了一下,瞅瞅他,道:「阿兄去成周時,可否為姮做一事?」

觪立刻一副鄙夷的樣子,斜睨著我:「我就知這琴不易得。」

我辯解:「琴自然是姮真心給阿兄,此事不過令求阿兄幫忙。」

觪「哼」一聲,撇撇嘴角:「何事?」

我拿過木匣,雙手捧前,道:「成周出城往東,雒水渡口邊有一老榆,煩阿兄將此匣埋在那老榆下。」

觪吃驚地看我。

我直直回望著他。

觪目光深深,瞅瞅木匣,須臾,道:「善!」說罷,接過木匣收入袖中。

我抿唇笑笑,不復言語。

觪也沒有再說下去,轉而向丘她們問了些隨嫁之物的準備情況,又和我扯了些閑話,收起琴起身回去了。

「姮。」走到宮門前,他的腳步緩了緩,忽而轉向我。

「嗯?」我亦止步。

他呵了口白氣,將眼睛看著我:「可知我那時為何總想要此琴?」

我想了想,問:「為何?」

觪深深吸口氣,對著鋪滿白雪的庭院,似答非答:「母親這琴並非最悅耳,我卻只覺它好聽。」

我仍沒聽明白:「嗯?」

未等我再問,觪卻大笑兩聲,復又轉向我:「昨日君父召你共進晚膳?」

我點頭:「然。」

「多陪陪他,以後再見可就不易。」觪低聲道。

我怔了怔,片刻,道:「姮知曉。」

觪頷首,不再言語,抖抖大氅,將琴攏在氅下,頭也不回地大步朝宮門外走去。石徑上的一層薄雪未及掃凈,留下黑黑的腳印。

我仍站在檐下,望著他的身影,久久沒有挪步。

「吾女心中可怨為父?」昨天的晚膳後,父親看著我,忽而問道。

我愣了愣。

正不知該如何回答,卻見他笑笑,眼角的皺紋愈加深刻。

「姮不說為父也是知曉。」父親拿起水盞淺抿一口,緩緩道:「為父不常與你一起,你自幼跟隨母親,自然也更愛母親,可對?」

言語之間帶著濃濃的傷感,與自己所熟悉的父親竟似判若兩人。

我望著他,好一會,輕聲道:「君父可出此言?」

父親卻調整一下坐姿,自嘲地揮揮手:「勿驚,人老了便總愛胡言亂語。為父方才見了姮如今模樣,忽然想起了當年娶你母親的時候。」說著,他看著我,呵呵地笑了起來:「為父有時覺得你與你母親有那麼幾分相像,可看仔細些,卻又覺不像了。姮,你說可是為父又糊塗了?」

我一怔,想了想,抿抿唇:「以前也曾有人這麼說過。」

「哦?」父親訝然問:「何人?」

我望著他,片刻,微微垂下眼帘:「姮忘了。」

父親看著我,沒有追問。良久,他緩緩地說:「姮,為父近來常夢見你母親。」

我抬眼。

父親的臉上泛起一絲苦笑,眼睛望著堂外:「她還是以前的模樣,來到我跟前,卻看著我不說話。我欲上前問她去了何處,為何去了這麼久也不見回來,卻怎麼也走不近她……」他的聲音漸漸低沉,似帶著無限的落寞,我的腦海中浮起母親臨走時的目光,心中忽而一酸。

「姮,」父親看向我,笑笑:「為父常想,你母親必是想我了。兩月之後,你母親囑咐之事,為父已件件做好,也該放心去見她了。」

酸澀突然湧上眼眶,水汽迷住了視線。

我望著父親,喉嚨哽咽著,淚水已經淌滿了臉頰。

「……君主一心一意,終是如願。二人從此結為夫婦,生兒育女。」心底似有一個聲音在縹緲迴響。

「而後呢?」

「而後?」那人淺笑:「而後,夢就醒了……」

錦衣層層地加在身上,公宮的樂聲隱隱傳來,方才寺人跑來說,姬輿和迎親的隊伍已經在過了國境上的封林了。

我靜立在鏡前,擺開雙臂,由著宮人替我仔細結帶。只見鏡中裡面的人云鬢高綰,氤氳的光澤中,衣裳上的紋飾如流雲般綺麗。

旁邊的世婦打開裝首飾的匣子,從裡面取出幾支玉笄,比對著,似乎在考慮給我簪上哪支。

「取那支。」我說,指指鏡台上的一隻小匣。

世婦應諾,將它拿起打開,翻開層層絲絹,裡面放著一隻精緻的角簪。

她詢問地看向我。

我頷首,把角簪接過來,抬手,輕輕地插入發間。簪首上的蟠螭紋與烏髮相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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