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第五十三章 鹿鳴(中)

昫是家中最愛動腦筋的人。從他學說話開始,他就會指著所有讓他覺得好奇的東西發出「咿咿呀呀」的聲音,我們則順著他的意思,告訴他這是什麼,那是什麼。

由此,昫學語的速度讓所有人都感到驚奇,寺人衿甚至一臉怪異地看著我:「世子昫與夫人當年相較,真可謂天地之別。」

當他學會了說話,我們發現,這孩子的好奇程度超乎我們想像。他會問我們所有能想到的問題,諸如天為何是藍的,云為何會飄,鳥為何要唱歌,樹為何會開花等等等等。

有時,侍母實在解答不下去,昫卻要緊追不捨,侍母只好把問題丟給我。但我也不能全部答得出的,而昫的問題卻似乎無窮無盡。一次,我被他纏得無可奈何,點點他的鼻子,嘆口氣:「真是個好奇寶寶。」

玖當時正在學語,聽到我這麼說,在我懷裡也有樣學樣地在指向昫,嘴裡一邊淌著口水一邊說:「寶寶,寶寶……」

眾人大笑。

不知是印象太深還是「寶寶」的確比「次兄」好念,玖從此以後便認定了昫叫寶寶,再不肯改口。

話說回來。朔是兄長,兄弟間若論權威,自然是他佔上風。可惜,這種地位在科學上沒能得到體現,就像現在,昫會不屈不撓地抗議到底、

堂下的吵鬧聲越來越大,我嘆口氣,想先把晚餐定下來恐怕是不行了。

「朔、昫,可想君父再將積木收去?」我稍稍提高嗓門,向堂下道。

兩人的聲音倏而低了下去。

我站起身來,走到堂下。

兩個小傢伙看看我,臉紅紅的,不再鬥嘴,卻仍各自瞪眼。

「何事?」我問。

「朔要起大殿!」朔響亮地說。

「昫要起大殿!」昫毫不示弱,隨即道。

我看看地上的積木,問朔:「朔可起過大殿?」

朔點頭:「起過。」

「後來呢?」我問。

朔不說話。

我又轉向昫:「昫欲起大殿?」

昫頷首。

「大殿如何,昫可見過?」

昫也不說話。

我溫聲道:「既各有所缺又各有所長,何不協作?王城大殿亦非一人之功,乃諸匠合力方得以建成,爾等當效之而為。」

朔看看我,又看看昫,片刻,率先道:「諾。」

昫也瞅瞅朔,點頭:「諾。」

看著兩人和解,我笑笑,撫撫他們的肩膀。

「母親。」我剛要走開,昫忽然趕上來,拉著我的手,小聲問:「師亥何時來?」

「嗯?」我想了想,道:「師亥還在杞,母親未聽說他要來。」

「哦……」昫嘟噥著,小臉上滿是失望。

與朔不同,昫最崇敬的人是亥。

昫很聰明,識字背誦,一點就通,所有教導過他的人無不贊他天資絕好。不過隨著年齡漸長,好問且較真的性格卻始終如一。

侍母慶幸終於把包袱甩了出去,卻輪到師氏們頭疼起來。

我檢查課業的時候曾問他喜不喜歡師氏,昫想了想,搖搖頭。

「為何?」我問。

「師氏不與昫說話。」他嘟著嘴說。

我哂然。

昫將滿五歲的時候,天大旱。我跟著姬輿在梓和豐的田巡視了一番,只見土地都起了龜裂,田畯們說恐怕要顆粒無收。我想起觪曾同我說過伏里的亥已經去了杞國為臣,便同姬輿商量,說不妨請亥來修水利抗災。姬輿在豐和伏里也見過渠,對它的作用並不陌生,略一思索,點頭同意了。我當即致書給觪,向他說明情況,借亥三個月。

觪答應得很爽快,不出一個月,一輛馬車將亥送到了鎬京。許多年不見,亥的模樣已經大變了,髧發束了起來,戴著冠,加上原本斯文的外表,儼然一個諸侯國來的大夫。見到我,亥的臉上像從前一樣浮起靦腆的顏色,卻從容不迫地行了個禮,稱我「夫人」。我答應之後,他抬起頭來,唇邊含著微笑。

姬輿一副公事公辦的態度,簡單招待之後,便開始向亥介紹當前的旱情。亥也很快進入角色,稍事休息,便隨著姬輿往豐梓兩地的田間查看,馬不停蹄。

經過半個月的思考策劃,水渠動工了。亥相當認真,民夫們挖掘時他就在現場監督著,夜以繼日,常常累了就露宿在地頭,到渠水終於灌入的時候,亥整個人都瘦了一圈,

旱情緩解,所有人都眉開眼笑。

姬輿給亥贈了玉帛車馬,又準備了厚禮要答謝觪。

我自然也欣喜不已。不過感激之餘,我還很不厚道地動了把亥留下的念頭。

反正觪自己也曉得開渠呢……我心裡打著算盤。於是一日,我同亥寒暄,有意無意地問他可有成家的念頭。

亥看看我,臉卻一紅,靦腆地笑:「國君已為臣娶婦,如今育有二子。」

我啞然無語,觪那狐狸……

亥要走,最傷心的卻是昫。

那時一次我帶昫去探視工地的時候,昫見到亥在木板上畫的溝渠草圖,十分好奇,不停地問;亥也是個好脾氣,有問必答。

一來二往,兩人熟稔起來,友誼迅速發展。

亥見到昫,總是笑咪|咪的;昫也很喜歡亥,對他的學識很是敬佩,三天兩頭便吵著要去看工地,回到家裡也得意洋洋地總把「亥今日怎麼怎麼說」掛在嘴邊。

侍母笑他:「世子往日受教師氏如何不見這般專心?」

昫是個聰明的孩子,懂得舉一反三。聽了這話,他立刻改口稱亥為「師亥」。

昫的哭鬧也最終沒能留住亥,不過,亥很負責,每逢旱汛總要過來看看渠的情況,而每回他來,昫總會成為他身後的尾巴,走到哪跟到哪。

我安慰地摸摸昫的臉蛋,正要回去再討論菜式,卻見申從堂外進來了。

「夫人,」申行禮,微笑道:「邑君方遣人來告知,已得假五日,待歸來可往阪。」

「當真?」我一聽,又驚又喜。心裡飛快地轉著念頭,這麼說,晚餐也不必特別準備什麼了,到阪里用膳便是……想著想著,心情愈發雀躍起來。自去年冬天到現在,我們就待在鎬京沒離開過。姬輿總是忙,上巳過後,周王又去了東巡,到現在,終於能放開一切好好休息幾天了。

阪是梓離周道最近的鄉邑。它很小,不過二三十戶人家,裡面的家宅更比不上鎬宅的一半大小。然而,對於我和姬輿而言,它卻是個有著特別意義的地方。在那裡,我第一次見到了被姬輿養大的小悠,也是在那裡,我第一次正視了姬輿對我的感情。若論條件,豐鎬固然好,梓的大邑也舒適,可我卻覺得阪更可愛,每年,我和姬輿都要抽些空,單獨兩人去那裡小住幾日。阪沒有多少僕役,也不會有什麼事來打擾,到了那裡,我們便能真真正正地過上洒脫的兩人世界。我們可以在鄉野中漫步、騎馬,也可以大大方方地嬉鬧,姬輿甚至願意放棄晨練,陪我賴床到日上三竿……想到這些,我的臉上就不自禁地漾起了微笑,隱隱發熱,姬輿請假就是為了和我去阪啊……

「母親要同君父往阪?」朔的聲音忽然在身旁響起。

我轉頭,三個孩子不知道什麼時候都圍了過來,仰頭看著我。

「然。」我笑眯眯地半蹲下身,對他們說:「君父母親不在這幾日,爾等可要聽話。」朔和昫日里都要跟隨師氏學習,至於玖,她一向喜歡黏兩個兄長,交給侍母帶幾日也是沒問題的。

我的話說完,卻沒人答應。昫將眼睛瞧向朔,朔似醞釀了一下,對我說:「君父臨行前說,他返來就帶我和昫行獵。」

昫用力點頭。

「玖也要去。」玖望望兄長,可憐兮兮地介面道。

我沒想到他們會有異議,一時說不出話來。

三個人齊齊用盼望的眼神望著我。

看著他們,我心裡也有些軟軟的。太陽穴隱隱脹疼,我閉上眼睛揉了揉,怎麼辦才好?。

往日去阪,不過一車一馬,多餘的從人都不會帶。可這一次,當姬輿回來的時候,看到宅前穩穩停著的兩車兩馬,還有和我站在一起的孩子,他著實愣了一下。

「君父!」玖主動地跑上前去。

姬輿抱起她。

玖趴在他肩上甜甜地笑:「君父,我等何時啟程?」

姬輿面上一訝,將詢問的目光看向我。

我苦笑,點點頭。

「阪屋宅狹小,如何住得下許多人?」姬輿放下玖,走近前來對我說。

我想了想,道:「不必帶什麼人,我隨你住東室,朔他們住西室,留寺人衿照看便是。」

姬輿看看我,嘴唇動了動,卻不發一語。稍傾,轉身命隨人收拾啟程。

蹄聲陣陣脆響,馬車在周道上轔轔向前。

朔和昫不肯呆在車裡,早就出去隨姬輿騎馬了。從帘子後望去,姬輿和昫共騎驪駒走在前面,朔乘另一騎,稍稍落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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