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第四十六章 歧周(下)

燮訝異地抬眼看我,稍傾,似笑非笑:「姮以為呢?」

我看著他不語。

他低頭,往粥上輕輕吹了一口氣,道:「天子將王師與豳兩千,召兩千,歧周三千,密五百。」

我愣了愣:「密五百?」戍師竟如此少……想了想,忽而明白:「乃為引獫狁入圍?」

「然。」燮唇邊一笑,看著我:「戎人多疑,若無阻擋必不敢輕易深入。天子遣旬伯引師誘敵,彼時約定,旬伯稍加抵抗,燃起烽燧即可棄城。」

原來是這樣。

我望著他,心怦怦跳:「然如今戎人已至,卻未見烽火。」

燮頷首,浮起一絲苦笑:「旬伯甚勇,征戰無數,三監之亂時,曾領師千里擊武庚。其心氣甚高,此計如何心服?昨夜我接到使者來報,言旬伯欲出密擊獫狁,虎臣甚急怒,連夜遣人往密阻止。」

他沒把後來的事說下去,我卻也清楚得很。姬輿最終沒阻止住,密連烽火都來不及燃起就被攻陷了……但我覺得事情還有玄妙。如果計畫發展順利,即便王師最後完勝而歸,從表面上看來,旬伯也還是敗了的,周王為何要將這樣的任務密安排給旬伯?

「旬伯與王后關聯如何?」稍傾,我問道。

「甚善。」燮道。

我望著他。

燮似乎覺察了我的心思,笑笑,指指不遠處的一個炭坑,緩聲道:「姮可見那炭火,若欲取暖,必使其燃起,可若其勢太盛,則須澆水,方不至灼人。」

我看著那耀眼的熾熾火光,腦海中忽而浮現出姬輿眉間的那抹沉鬱,心中隱隱覺得揪痛。

「燮。」

「嗯?」

我望著他,輕聲問:「虎臣可知曉?」

燮看著我,目光沉靜,卻沒有回答。

空氣依舊生寒,卻似微微凝固起來。不遠處的炭火突然「啪」地爆出火星,引得旁邊的小童一陣興奮喊叫。

好一會,我岔開話題問道:「豳往此歧周須幾日?」

「豳與歧周之間有大道,若以兵車,最快須一日。」

一日……我忽而想到那名受傷的侍從,他若求援不過兩條路,一是回豐,一是去豳找觪。如果是去找觪該多好,他說出楚人的事,觪或許立刻便會想到其中緣由……念頭這麼轉著,卻又覺得假設條件太多,不大可能。不禁有些喪氣,眼下情勢困難,自己不過是個只能從幻想中尋找希翼和鼓勵的平常人罷了……

「燮,戎人深入而來,又以為天子在此,必當猛攻而速決,可對?」好一會,我問。

燮看看我,頷首:「然。」停了停,他補充道:「正是如此,戎人攻下歧周前卻也不會再往別處。」

我不語,望向不遠處燒得紅紅的炭火,只覺那光強得扎眼。

燮深吸口氣,看著我,道:「姮,戎人雖眾,卻仍有疏漏,夜深時我便遣人護你出城。」

我唇角揚起,不答卻問:「燮可敢擔保出去萬無一失?」

燮似一怔。

「燮不必多說,」我笑笑,平靜地說:「姮向來畏死呢。」

燮凝視著我,眸中深沉無底。

鼓聲透過空氣低低傳來,一聲一聲,似敲擊在心頭般。

城上傳來的喊聲似乎越來越大,竟不時地有箭矢落到了廟裡,送來的人傷勢也越來越重,有許多傷者身上的創口是我從未見過的猙獰,還有些人剛送下來就斷了氣。初見這樣的重傷時,我知道形勢不容樂觀了,幾次忍不住要到城上去。剛出廟門,卻被人擋了回來,說虎臣和晉侯都曾吩咐過,不許我踏出廟門一步。

我望向天空,一輪新月如鐮刀般低垂,與地面的火光相對,寒意隱隱。我漸漸有些坐不住,心中愈加擔心起城上的狀況,不知姬輿他們怎麼樣了。耗了這麼久,想必已經快到極限了……

突然,城頭那邊傳來一聲巨響,如擂在鼓上,聲音卻大得教人驚恐。我睜大眼睛,這聲音我曾在濱邑聽過,是獫狁正用木槌攻城!

「公女!」這時,一個聲音從不遠處傳來,我應了聲,從地上站起。

只見一名姬輿的侍從快步跑了來,道:「虎臣請公女往城牆!」

「何事?」我看他的神情,心頭莫名一慌,忙問道。

侍從卻不回答,只說:「虎臣正在等候,請公女作速!」

我將手頭的事交給旁人,隨著他連走帶跑出了大廟。

悶響一聲聲,和著人群的呼喝聲,漸漸近了。到了城下,只見城門處,眾人正合力將大木死頂在門上。

「姮,」姬輿走過來,面色凝重,語氣低而急促:「你稍後同晉侯一道出城。」

我望著他,驚異未平,卻將心一橫:「你走我便走。」

「姮!」姬輿皺眉,低斥:「非常之時,容不得你任性!」

我深吸口氣,堅持道:「輿也在,我不怕。」

「姮!」姬輿的臉綳得緊緊,氣怒地瞪著著我:「安得無理至此!」

我倔強的望著他,懇切地說:「輿,既為非常之時,你不走我也不走!」

「姮。」旁邊傳來一道低沉的聲音,燮走來,看看姬輿,又看向我,聲色俱厲:「虎臣須全力守城,你在只會分他精力,豈非害他!」

我睜大眼睛,燮靜靜地看著我,眉宇間更加疲憊,目光深沉不辨。

再看向姬輿,火光下,他的額邊泛著汗水的黏膩,臉形微微消瘦,卻依舊堅毅。

他注視著我,沒再說話,突然伸手撈起我的腰,緊走幾步,踏上乘石帶我上馬。

「輿!」我用力掙扎,他的手臂卻像鐵鉗一樣絲毫不鬆開,只聽一聲低叱,驪駒揚踢向前奔去。淚水奔湧出我的眼眶,火光和黑暗霎時攪作一團,胸口似壓著千斤般透不過氣來……

城頭的撞擊聲漸漸遠離,姬輿在一處片門前駐步。

燮隨後而至,暗淡的光線中,我看到一輛兵車停在那裡,眾侍從持戈騎馬擁在四周。

姬輿二話不說,將我放到車上,看著我。

我望著他,水汽倏而復又漫起,我深吸一口氣,強忍著,卻怎麼驅不散。

「姮,」姬輿身體俯下,用力地環住我的肩膀,沙啞的聲音低低地耳邊說:「獫狁為城頭之勢吸引,無暇顧及別處。晉侯士卒勇武,又有兵戈護衛,你跟在他身邊必可周全。」他停了停,道:「現下暫且離開,事畢之後,我去找你。」

我緊緊地抱著他不肯放開,淚水濕透了他的衣領。

城頭傳來一聲悶悶的巨響。

姬輿似下決心一般,直起身,硬掰開我的雙手,稍傾,卻將我腰下的直兵拔|出|來檢查一遍,又插回鞘中,對我說:「直兵要握好,你多保重。」

我望著他,搖曳的光影投在他的臉上,似鐫刻般深邃,星眸中似有留戀,卻是不移的決然。

凝視片刻,姬輿看向燮,道:「此處尚可拖住一陣,天子早已在王城預備下應變之策,見此處烽燧,必已遣師來救。」

燮與他對視,肅然道:「虎臣保重。」

姬輿的目光在我臉上微微流轉,稍傾,抬手向燮一揖,沉聲道:「姮交與國君。」

燮目光凝注,未幾,端正還禮:「敬諾。」

城頭又是一聲巨響。

燮不再多言,坐到車前,命御人出發。鞭響在空氣中划過,沉重的車馬聲轔轔開動,向前穿過門洞。

「輿!」我似使盡渾身力氣:「我等你!」

姬輿站在那裡,定定地望著我。

我還想說什麼,喉嚨卻一陣哽咽,眼睜睜地看著他的面容被闔起的城門擋去……

夜風迎面撲來,混著火煙和隱隱的血腥氣息,黑暗像一張大口似的要將我們吞沒。

我不時地回望,城牆上卻黑黑的,看不到一個人影。

手中的直兵似仍留著方才的溫熱,我將它緊緊地握著,如同抓著姬輿的手,不讓自己有一畏懼。

兵車由駟馬拖著向前狂奔,眾人一語不發,我卻仍能從隱隱的急促呼吸聲中感覺到迫人的緊張。我看到十餘騎人馬呼嘯著朝我們奔來,燮沉著地喝令,御人不斷地揚鞭加速。沒有亮光,敵人箭矢便無從發揮,時有破空之聲在左右響起,卻似打在棉花上一般無所命中。前方,兩騎人馬迎面而來。兵車引著眾侍從左衝右突,我努力地穩定著心中的恐懼,握在直兵上的手捏出了汗。

一匹馬漸近了,我看到上面的人亮起了石刃。車右怒喝操起長戈,金石撞響,只見一擋一划,慘叫聲起,那人跌落。車左開弓之聲綳響,另一人悶哼一聲倒下,隨即落在了後面。我的鼻間留下的淡淡腥氣。

道路在前方延展,空氣中再也聽不到追趕的馬蹄聲。

這時,身後突然傳來「轟」的一聲鈍響,我猛然向後望去,烽火從城上墜下,月光中,青煙伴著原野中隱隱的鼓聲飄散向四方。

心中似有什麼在瞬間崩斷,我撕心裂肺地大喊:「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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