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第二十九章 星辰

我訝然,大清早的,什麼總角之童?心裡好奇著,起身下床。

寺人衿已經備好了洗漱之物,並將一套素麻衣裳拿過來。我這次匆匆出門,行蹤是要盡量保密的,怕斬衰重孝引人注意,便把它收了起來,只著一身素白。梳洗整齊之後,我對著銅鏡打量。鏡面有些歲月磨蝕,不甚光亮,只見裡面的人映著雪膚烏髮,氤氳的澤光中,唇色粉紅,一抹笑意掛在邊上,似有似無。

我端詳了一會,左右地照照,又將頭髮弄了弄。寺人衿已經準備了些粥食,我用過早飯,起身朝室外走去。

廊下,涼風習習,昨天深夜裡落了雨,庭中黃葉滿地,濕漉漉的。陽光卻正好,照在露水上,金光燦燦。

家臣見到我,向我行禮,說姬輿正在堂前,引我過去。剛上堂,便聽到前面傳來弦響,往外面望去,果然,姬輿站在庭中,面前,一名總角少年張弓,正向侯瞄準。

我走到堂前,緩下步子。稍傾,只聽「錚」地一聲,少年的簡離弦,扎在侯上,只離的寸許。

「臂未穩,再來。」姬輿的聲音不疾不徐,卻低沉嚴肅,頗有威懾。

少年似有些緊張,重新從楅中取出一支箭,再搭在弦上,將弓拉開。

「背!」突然,姬輿將手中的撲敲了敲少年的脊背。

少年的身體綳起,繼續瞄準,片刻,又是一響,箭離的近了半寸。

「盂!」少年面上剛浮起喜色,姬輿卻將撲又往他臂上一敲,厲聲道:「說過多少次!放箭時,臂不可松!」

少年赧然望著姬輿,正要張口應話,忽然,他看到站在階上的我,愣住。

姬輿似是察覺,也回過頭來。

四目相對,我微微地笑了笑,走到他身前:「輿。」

姬輿看著我,眉間化開一片柔色。注視片刻,他瞥瞥身旁的少年,面上有些不太自然,低低地問我:「這般早?」

我望著他,莞爾不語。看向那少年,只見他十來歲的年紀,正盯著我們看,不掩好奇。那摸樣卻有些面熟,我看著他,思索了好一會才想起,他正是以前辟雍中那個叫「盂」的孩子。兩年未見,他長大了許多,還生了滿臉的痘印。

許是察覺到我的打量,盂挺起胸膛,轉過臉去。

「今日我須教他習射,姮稍候。」姬輿對我說。

我收回目光,望向他:「只今日?」

姬輿頷首,唇邊揚起微笑:「然。」

「不單今日!」忽然,盂轉過來,睜大眼睛說:「盂聽聞虎臣來豐,便打定主意要日日跟隨習射。」

日日跟隨?我警覺起來,斜睨著盂,竟又要憑空多個燈泡?

「不可。」我看看姬輿,微笑道:「虎臣要與我一起。」

「你?」盂懵然,瞅向我,疑惑地說:「你要與虎臣一起做甚?你也習射?」

臉上忽而莫名地一燒,我保持著表情,揚揚眉:「不管做甚,反正虎臣要與我一起。」

盂瞪起眼,看向姬輿。

「尚餘四箭。」姬輿卻什麼也不表示,正容對盂說。他側臉對著我,沒有轉過來,只見頰邊泛著可疑的紅暈。

「諾。」盂看看姬輿,收起表情,乖乖地去取箭。我也不再說話,退到一旁觀看。

接下來的成績卻不甚理想,盂連射兩箭都只中了侯邊上。姬輿也毫不客氣,連給他的臂上敲了好幾下。我看著盂臉紅受罰的樣子,不禁覺得好笑,彎起唇角。

忽然,盂向我這邊看來,眼睛閃了閃,大聲對姬輿說:「她說要跟隨虎臣,如何不一道習射?」

姬輿和我都愣了愣。

「習射便習射。」正當姬輿皺起眉頭,我語氣輕鬆地說。姬輿驚訝地看過來,我從侍從手中拿過一張弓,看看姬輿,對盂挑眉一笑:「我奉陪便是。」說著,走到同他並排的地方。

盂一臉不以為然。

姬輿看著我,嘴角隱隱地勾起。稍傾,他走過來,無奈瞥瞥我,從手上解下他的角韘,拉起我的手給我戴上,將繫繩在腕上系牢。「腰背挺緊,手臂舉直,校準再發,勿心急。」他低低地交代。

「嗯。」我笑笑,應了聲。

姬輿不再說什麼,站到一旁,我和盂站定,各自開弓。

意氣歸意氣,雖然平日里見得多,我卻終究是第一次射箭。姬輿的角韘比我的拇指上寬出了許多,鬆鬆的不好固定。弓有些重量,弓弦也吃力得緊,綳綳的,要拉開的確是件費勁的事。

我偷眼瞅瞅姬輿,他雙手環抱胸前地站在一旁,注視著我。我倔強地轉回視線,眯起一隻眼,慢慢發力,將箭頭瞄準侯的中心。

「錚錚」兩聲,我和盂的箭先後疾馳而去。下一瞬,盂的箭穩穩紮在了大侯之上,我的卻偏離軌道,飛行一段之後落了地。

盂看著我,得意地笑。

「盂!」姬輿板著臉走過來,拿出撲在他背上一打:「背過松!顧此失彼,何大意乎!」

盂滿面委屈,不甘地指著我:「她箭未中侯!虎臣為何不責她?」

姬輿轉過臉來看我。

我抿抿唇,無辜地望著他。

「尚餘一箭。」姬輿回過頭去,朗聲對盂說。

盂的眼睛瞪得大大的。

我得意地笑。

雖然是在豐,姬輿卻不算休假,習射才完畢,便有家臣前來通報,說鎬京送來了文書。姬輿應下,命侍從收拾起習射之物,又交代了盂幾句,回東庭更衣。

我留在庭中,發現盂一直將目光斜過來。

「公子看我作甚?」我明知故問。

盂將我上下打量:「你便是季姒?」

我笑笑。

盂眼睛發亮,卻睨著我:「你尚未完禮,竟先入住夫家?」

我瞟他一眼,不答反問:「切勿說我,公子常年在宗周,又何苦專挑這幾日來跟虎臣?」

「你道我情願?」盂又瞪起眼:「虎臣事務繁忙,你不知候他空閑何其艱難,如今他留在豐,我不來跟他,更待何時?」

「公子習射,非虎臣不可?」我問。

「那自然。」盂昂著頭,一副大人樣:「家中人人都說我將來必為宗子,教習師氏,自當是大周數一數二之人。」說著,他忽而冷笑:「你若同我爭虎臣,我便將你來豐之事傳出去。」

我眯起眼,這小孩還會玩損招。

「無妨。」我也笑,不為所動:「公子但說,看虎臣將來是否還願教你。」說完,將頭一抬,向堂上走去。

姬輿換了身玄衣出來,配著腰上的赤芾,一如過去常見到的樣子。

我盯著他,上下地看。

姬輿覺察,低頭瞅瞅衣服,詢問地看向我。

「輿可甚愛玄色?」我看著他衣料上鮮紅的夔紋,道:「我第一次見到你時,你似也一身玄衣。」

姬輿訝然,看著我,唇邊漸漸盛滿笑意。

「並非甚愛,」他認真地答道:「我常在外,衣物換洗不便,而玄色耐塵,長久之下,身邊衣物便多玄色。」

「哦……」我一訕,原來如此。

姬輿沒再說下去,只笑笑,拉著我在上首坐下。

案上,早已擺了一卷木牘,姬輿伸手將它拿起,展開閱讀。我無所事事,也在他的案側拿起一卷策論,慢慢翻看。

四周靜靜的,涼風在堂外緩緩吹入,帶著些許陽光的味道。

我看了兩行,眼睛不覺地抬起。姬輿正看著那木牘,聚精會神,淡淡的光線映在他的側臉上,輪廓的線條剛毅而細緻……姬輿似是感應到了什麼,也抬起眼來。

四目相對,我莞爾,復低下頭去。

視線再落到簡書上,卻不像剛才那樣安定了。沒兩分鐘,我忍不住再抬頭,卻又碰到姬輿的目光,炯炯明亮。

心似被什麼攪亂了一樣,我與他相視片刻,再度收回,繼續看簡書。頰邊微微發燙,唇角卻漾起了深深的笑意。

案上傳來木牘放下的清脆響聲。席上光影流動,似有熱氣在耳邊拂來……「邑君。」忽然,只聽申在堂外道:「有大夫自鎬而來,求見邑君。」

我詫異的抬頭,姬輿的臂膀近在咫尺,身體側著,僵在半道。

兩人對視,皆哂然。姬輿神色微有些尷尬,坐回席上。

我瞅瞅姬輿:「我先往後|庭。」

姬輿看著我,面上已經恢複鎮定,溫聲道:「好。」

我起身,向堂後走去。

西庭中,我一等就是許久,日頭漸漸升上中天,聽家臣說,姬輿還在堂上與來人商談。

我讓家臣找來幾卷簡冊,坐在榻上慢慢翻看。時間一點一滴地過去,姬輿仍未出現,我的眼皮慢慢招架不住,在榻上睡著了。

迷迷糊糊的不知過了多久,我睜開眼時,已經是午後了。

「君主可醒了,」寺人衿見我起身,忙給我打了水來,說:「虎臣午時曾來過,見君主在睡,卻又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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