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抬眼,臉上的笑意微微凝住。
「這樣快?」稍頃,輕輕地問。
姬輿將目光稍稍移向一旁,將手放下:「嗯。」
「輿,」遲疑片刻,我道:「不是要多散心幾日?」
姬輿瞅瞅我,仍然將雙眼望向別處:「可現下秋覲,宗周諸侯眾多,我考慮許久,現下離職實為不妥。」
他的語氣沉著,表情有些莫測,卻似堅定無改。
望著他,我默然不語。
姬輿轉回目光,看了看我,聲音和緩些:「姮,此地返杞須多日,路上也可散心賞景,並無差別。」
差別大了。「輿這麼想返宗周?」我沉吟,問道。
姬輿微微一愣,片刻,他將視線轉開:「嗯。」
心裡長長地嘆下一口氣,到底是為正事,還是隨他吧。「好。」答道,我的聲音小得幾乎聽不到。
姬輿回頭看我,神色間似乎瞬間緩下許多。他沒再說什麼,稍頃,拉起我的手,向鄉人們走去。
伏里祭的是亳社,我們不是商人,無須參與。姬輿牽著我,走到白叟和亥的身旁,和他們站在一起。
我與白叟見禮,他笑眯眯地點頭。
亥看到我,又紅起了臉,他瞅瞅隔在中間的姬輿,跟我打招呼:「姮。」
我微笑:「亥。」
他好像還想說什麼,姬輿卻挪了挪身體,把我們的視線隔住。
亥那邊再沒有聲音傳來,我手上緊緊的,抬眼看去,姬輿面色無波地望著拜祭的人群,似乎什麼也不曾察覺。
我也將目光望向前方,也不說話。眼前,鄉人們的笑臉燦爛,丹和辰兩人在不遠處說著話,看那表情,似乎又在鬥嘴。
心裡忽而悶悶的。姬輿的決定這樣突然,不久之後,就要告別伏里的生活……這麼想著,找到姬輿時的雀躍心情不由地慢慢蒙上悵然。
手上出了一層黏汗,我憋得難受,掙了掙。姬輿訝異地回頭,我瞥了他一眼:「熱。」
姬輿鬆開手,卻又結實得握在我的腕上。
日頭漸漸西移的時候,祭祀終於完畢。鄉人們收拾器具,又喜氣洋洋地走向序中,準備晚上的酒席。
我和姬輿站了會,也隨人流移動步子。
「姮!」突然,後面傳來亥的聲音。回頭,只見他攙著白叟,朝我們走過來。「姮,」他額上冒著汗,在近前停下,猶豫了會,對我說:「我明日要同鄉人往新渠中引水,你來看可好?」
「引水?」我訝然:「還未耕種,引水做甚?」
亥臉上紅潮漲起來,支吾地說:「新渠開出來,須、須試行……」
「明日不去。」亥還沒說完,姬輿卻開口。他看著亥,緩聲道:「我與姮後日啟程,明日須收揀行囊。」
亥愣了愣,看向我:「姮要離開?」
我抱歉地看著他,點頭:「然。」
亥的臉上露出失望的神色,皺皺眉頭,片刻,又說:「引水不須多久,姮……」
「孺子。」這時,白叟悠悠的話音響起。
亥轉頭,白叟和藹地看著他:「虎臣與貴女自有事務。」他望望周圍的鄉人,道:「為父與虎臣慢行,你先往序中幫把手吧。」
亥看看我們,止住話頭,低低地應諾一聲,快步走開。
白叟看著他遠去,回頭對我們呵呵笑道:「孺子不曉事理,勿怪。」
姬輿道:「白叟客氣。」說著,他放開我,攙起白叟前行。
白叟笑著稱謝,問我們:「二人要啟程?」
姬輿點頭:「正是。」
白叟緩緩頷首,道:「爾等非伏里之人,總當離去。」
看看他,我心裡總覺得還有希望,躊躇片刻,試探地說:「白叟多年不曾見過家鄉吧?」
白叟看向我,目光矍鑠。稍頃,他搖頭笑起來,臉上的皺紋綻開深深的溝壑,道:「叟已在伏里過了大半生,如今伏里便是叟的家鄉,再無念想。」
他的話在我意料之中,我徹底地死心,默然點頭。
「亥可出去。」白叟繼續道。
我驚訝地抬眼看他。
白叟看著我,笑笑地嘆了口氣:「我知曉他心裡想什麼,不過礙著我這把骨頭罷了。」他望向前方,慢慢地說:「他的心思不在伏里,終有日要出去的。」
望著他,我唇邊不禁泛起笑意。
「白叟放心,」剛要說話,卻聽姬輿在旁開口。他看看我,道:「杞太子甚敬白叟,亥若出去,往杞便可。」
我愣了愣。
白叟笑道:「上回杞太子來敝舍相談,也正有此意。」說著,他忽然又問:「貴女既要離開,可願將那鬼方鳳形佩再與叟觀看?」
我點頭,伸手到袖子里,摸了模,把小口袋拿出來,解開繫繩,取出鳳形佩。
白叟將它小心地接過,拿在手中拼合,仔細端詳。他的面色平靜,目光卻深深的,一言不發。良久,他舉袖拭拭眼角,嘆口氣,對我笑笑:「人老了便總愛憶些往事。」說著,把鳳形佩還給我。
「當年此佩乃鬼方神物,聲名遠揚,」白叟看看我,道:「古玉有靈,此佩雖殘破,貴女還當仔細收藏才是。」
我微笑:「敬諾。」
正談話間,我們迎面遇到里宰。見禮後,他對白叟說,今日還須占卜,要請他去一趟。白叟答應,里宰讓身旁的一名鄉人將白叟背起,又與我們行禮告別,匆匆離開。
看著他們的身影隱沒在人群中,姬輿再度拉起我的手,繼續往序中走去。
「姮。」過了會,只聽他出聲道。
「嗯?」。
姬輿看看我,道:「白叟甚留戀鳳形佩,你若贈他也好。」
我詫異地望著姬輿。
他目光微閃,卻直直地注視著我,似有期待。
「這是母親給我的。」我轉過目光,輕輕地說。
姬輿沒有說話。
夜晚的酒宴上,我們要走的消息迅速地傳開。
丹和辰都吃了一驚。
「不是要多留幾日嗎?」丹特地從宴場的另一頭跑到我和姬輿的席前,睜大眼睛地問。
我扯起個苦笑,道:「輿還須返宗周。」
丹看看姬輿,蹙起眉頭:「以後可還會再來伏里?」
「勿憂!貴族何愁大舟,只要河伯不發怒,幾時來不得!」辰喝了酒,一臉豪爽地在旁邊笑道。說著,他端起陶尊,往丹和姬輿的角杯里都倒滿酒,然後,又看向我,道:「姮也來飲。」把我的杯子也滿上。
倒完酒,辰沖我們笑笑,舉起陶尊,仰頭咕咕地灌下口中;丹的臉上微紅,小口地啜飲,不會也見了底。
姬輿看看我,拿起角杯,將酒飲而盡。辰放下陶尊,拊掌哈哈大笑:「皆言周人畏酒,你倒爽快!」
我望著他們,有些為難。知道自己的酒量,卻又不好掃興,於是猶豫地拿起酒杯,抿了兩口。酒液的味道在舌頭上散開,比過去喝的都要濃郁得多,嗆了嗆,趕緊放下。
辰瞪著紅眼看我:「就這樣?你真是夏人?你的周人夫君都比你強!」
這小子!我也瞪眼,意氣地拿起酒杯。
「不行。」姬輿說著,伸手想來奪我的杯子。我拍開他的手,舉起杯子,硬是大口大口地喝光。
我打個嗝,得意地看著他們,辰和丹大聲叫好。
不遠處的席上有人大聲地叫辰,辰答應著,對我和姬輿笑笑,拉著丹過去。
望著他們,只見辰走到那席前,又拿起尊酒……再看向四周,鄉人們無不舉杯言笑,商人嗜酒之名果然不虛。
忽然,覺得臉上燒燒的,眼前的東西有些晃,腦子陣陣地發脹。伸手張開五指,數數,腦子還是清醒的……
一雙手扳過我的肩膀,姬輿的臉出現在眼前。他的神情疑惑,聽到他的聲音在問:「你醉了?」
我搖搖頭,笑笑:「未……」話沒完,喉嚨里又打了個嗝。
姬輿無奈地看我,給我夾塊肉,說:「吃些東西。」、
我卻不樂意地撥開他的手,轉過頭去看場中幾名少女的舞姿。
她們跳得真好,裳袖舞動,熱烈而拙樸。
鄉人一陣歡呼,少女們隨著舞步漸漸地近了。只見她們頭上都綴著時下的鮮花,動作間,與年輕的面容兩相映照——長得也好,我心道。
她們輕盈地轉動腰身,衣裳下,顯出玲瓏的曲線——我定定地望著,心嘆,身材也沒得挑啊!
少女們又近前些,當頭一人面帶羞澀,雙眼望過來,秋波脈脈——神采也……忽然,發現那視線似乎直奔姬輿。
我支撐著從席中站起身來。
姬輿訝然地看著:「怎麼?」
我的腦袋仍有些沉,拉起他的手:「跟我去散步。」說著,拖著他就往外走。
夜風吹在臉上,涼涼的,卻怎麼也趕不走腦中的混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