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第三章 伏里(下)

黃昏之後,天色漸漸擦黑,太陽在大山那邊留下的最後一抹橘紅也漸漸沒去。

伏里暮色中,蟬鳴依舊響亮,空氣中飄蕩著淡淡的炊煙味道。我獨自坐在辰田裡的草垛下,手裡攥著鳳形佩,腦中仍想著白叟的事。

在那小屋裡,當白叟親口承認他就是散父的時候,我興奮了好一陣,覺得觪為之辛苦操勞的事終於能解決了。

可現在細想,我卻一點把握也沒有。

若沒有辰後來的補充,我根本無從知道白叟的痛苦經歷。他被帝辛召去牧之後發生過什麼事,恐怕除了他,沒人會知道。不過,他至今仍稱帝辛「天子」、稱朝歌「牧」、稱殷「天邑商」,言談間不掩敬意;而他雖是周人,卻因為周人的攻伐失去了妻兒,從辰的描述上看,白叟對此痛苦頗深……若用感情來勸,實在沒什麼勝算。

當然,提到過去的時候,白叟的態度很是淡然,但與此同時,似乎名利寵辱於他而言也已經無所謂了。並且,白叟年紀已經七十有餘,要說服他跟我出去,想想都覺得艱難無比……

我惆悵不已,長長地嘆了口氣,悶悶地躺倒在禾草中。

「姮!」忽然,隔著草垛,我聽到丹的聲音從不遠處傳來。

我坐起來,答應了一聲。沒多久,丹的身影出現在草垛旁,光線微弱,只見她四處張望。

「丹。」我喚了一聲,丹轉頭看到我,走了過來。

我往旁邊讓了讓,她也在禾草上坐下。

「你一人在此作甚?」她問。

我繼續躺下,說:「閑坐罷了。」看看她,問:「辰呢?」

丹從垛中抽出一根禾草,細細地掰開,道:「他母親說要同他商量些事,讓我出來了。」

「哦。」我說,沒有再開口,將手中的鳳形佩慢慢翻轉把玩。月亮缺著口,在薄雲中露出臉來,清淺的銀輝中,鳳形佩在指間泛著皎潔的光華。現在看著,它雖然已經斷開,卻仍然美麗。

丹「咦」了一聲,湊過來看著鳳形佩,說:「這斷佩在月光下倒是好看。」

我淡淡一笑,沒有說話。

「損毀了你也帶在身上,這般不舍,可是緊要的人所贈?」停了一會,她問。

我怔了怔,浮起一絲苦笑:「差不多。」

「哦?」她的聲音帶著一絲興奮,想了想,道:「你已及笄許嫁,我猜那人就是你夫婿,可對?」

手微微僵住。

「不是。」我望著上方的明月,輕聲說。

「不是?」丹的語氣明顯有些失望。

這時,遠處飄來一陣樂音,我和丹俱是頓住,仔細聽,像是笛子。

「是辰在吹篪。」丹說。

「辰?」我訝然,向辰的家望去,視線被一個個草垛擋著了,黑黝黝的什麼也看不到。

我看向丹,說:「想來他母親的話說完了,你不過去?」

丹仍然靠在草垛上,手裡絞著禾莖:「他吹篪不喜有人在旁。」

「哦。」我應道,不再說話。

凝神傾聽,辰的技巧雖不算高,氣卻很足,旋律吹得有模有樣,別有一番拙樸。只是,那篪聲綿長緩慢,我總覺得那悠揚之中有些鬱郁。

誰也沒有出聲,晚風悠悠地拂在臉上,一陣舒適的沁涼。

「姮。」許久,丹輕輕地開口道。

「嗯?」

她稍稍轉過身來,對著我:「你夫婿是什麼樣的人?」

我愣住。

夜幕中星光滿天,一個昂藏的身影似遠似近,唯有明亮的雙眸清晰地出現在腦海之中。

「好好等我。」恍然間,像是有低低地話音在耳邊縈繞。

我注視著穹空:「他為人率性,不愛說話,卻總會為我著想,是個極好的人。」

「極好的人?」丹似在咀嚼我的話,稍頃,她肯定地點頭:「姮覺得他好,定是很歡喜他。」

我笑了笑。

丹像是心情大好,從垛上滿滿地抱下一堆禾草,躺倒在上面,聲音愜意:「姮勿憂,伏里雖小,你安心住上幾日,說不定你夫婿會來接你。」

我詫然,疑惑地看她:「你怎知?」

「我想的。」丹說。

我一訕。

「你勿不信,」丹認真地說:「我幼時貪玩,曾追逐著雀鳥進了大山之中走不出來。那時,我雖又餓又冷,卻知道辰一定會來找我,絲毫不著急,便爬到大樹上等他,等了兩日,他果然來救了我出去。」

我聽了,淡淡一笑。

「辰倒是個能人。」我岔話道。

「那自然,」丹得意地說,坐起來,打開了話匣:「辰與我自幼相熟,他七歲已隨長輩進山捕獵,農務力役,樣樣都行,人人都誇他是伏里最能幹的男子。」

我看著她興奮的樣子,狡黠地笑道:「辰這樣好,丹定是很歡喜他了?」

丹一愣,點點頭,說:「歡喜。」

這下輪到我愣住,本想拿她之前的話來揶揄她,不料她竟大方地承認了。我笑起來,看著她頭上的總角,好奇地問:「你二人還未定親?」

「早定了。」丹說:「如今單等我十五及笄。」

「哦。」我說。看她身量挺高,原來還沒到十五。

「只是,」她的聲音弱了下來:「辰從不與我提起此事」

「那又何妨?」我說:「辰又不厭你,既已定下,還有何改?」

「你不知道,」丹嘆了口氣,聲音微窘:「辰如今與我在一起時仍儘是玩鬧,與幼時別無兩樣。里中女子中意他的頗多,她們每每尋來,辰也總是笑臉對人……姮,」她轉向我,迷惑地問:「你夫婿可會這般?」

我訝然。

看著丹,沒想到她也有這樣細膩的心思。

「丹,」我沒有答她的問題,過了一會,說:「辰與你處慣了,突然要改也是不易。且,他也要與眾人交遊,別人又並無惡意,難道他還能冷著臉?辰對婚事心知肚明,又無排斥,你既知曉他為人,還當信任他才是。」

「嗯……」丹應道,話音仍有些悶。片刻,只聽她又「哼」一聲,說:「罷了,我便日日守著他到成婚,看誰敢搶。」

我啞然,輕笑起來。

當我又開始思索白叟的事的時候,我突然想到了亥。

向辰打聽,他說亥治理田土很有一套。他跟白叟學習了開渠之術,加上自己整日鑽研,由他引灌的田地的桑林竟比白叟以前開的長勢還好。

「就是人孤僻了些。」辰補充道。

我笑逐顏開,會開渠才是重點。

高興之餘,我決定先跟他套套近乎。

第二天一早,我在一塊剛開出來的荒地上找到了亥。

他站在光禿禿的土地之中,手裡拿著根木條,到處走到處劃,時而停下,皺眉苦想,又繼續走。

「亥。」我主動上前打招呼。

他看到我,突然停住。如辰所言,他的臉驟然地紅起來,更甚於那日初見。

亥似乎很不知所措,嘴唇猶疑地張了張,卻什麼話也沒出來。

「姮。」我微笑著說。

「嗯……姮。」亥點了點頭,立刻轉身繼續察看,我看到他的脖子也紅了。

我沒有跟上前,看看地上的小溝,問:「土中所劃的可是渠?」

「然。」亥頭也不回。

我望向四周,又問:「水從何來?」

亥一邊劃,一邊抬手往遠處指了指,回答依舊簡潔:「山上。」

「引山泉灌溉?」我頷首,稱讚道:「此法甚妙!」

亥似是一怔,回頭飛快地看了我一眼,臉上紅光仍盛。他沒說什麼,再扭回頭時,頰邊的輪廓上卻明顯地掛起了笑容。

我又接著東一句西一句地問這問那,亥仍然工作著,有問必答。

漸漸地,我感到他的態度放開了些,話也慢慢變長了。

我不急著有什麼進展,畢竟才認識,了解不深,要說動一個人離開故土不是容易的事。於是,跟亥聊了些科學性的話題之後,我收兵,禮貌地跟他行禮道別。

亥點頭還禮,表情自然了許多。

待回到辰的家,我卻聽到辰和丹又在鬥嘴了。

我問他們怎麼了,辰氣惱地說,丹剛才趁他的母親不在,問他昨夜和母親的內容。辰說沒什麼,她不用知道,丹說她想知道,辰還是不肯說,就這樣,他們就爭了起來。

我望天無語,這兩個人……不管他們,回室中歇息。

沒坐多久,辰和丹的吵鬧聲突然沒了,屋外響起了辰母親的聲音,好像還有別人。

我出去,只見丹已經離開了,辰的母親帶回了一個乾瘦的老婦。

見到我,辰的母親面上一喜,拉著我走到老婦面前,對她嘰哩咕嚕地說了一通。

老婦先是自己盯著我的臉,再上下地打量,然後,圍著我走了一圈,又伸出乾癟的手,從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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