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第二章 伏里(中)

我吃了一驚,又翻了翻。

沒錯,口袋裡仍然只有鳳形佩,玉韘和別的小物件都不見了。我看著手裡的口袋,呆怔片刻,轉身走出屋外。

柴垛邊,辰和丹還在吵鬧,我朝他們走過去。二人看到我,突然止住口角,丹臉忽而變得更紅,表情狐疑。我拿著口袋和鳳形佩,急急地問他們:「可見過此囊中的其餘物件?」

二人愣了愣,對視一眼,辰搖頭:「不曾。」

「我也不曾,」丹瞅著口袋,語氣稍稍生硬:「我替你換下濕衣之時,見到此囊在袖中,曾打開來看,裡面只有那斷佩。」

「如此……」我喃喃地說,心裡一陣不定,像是揣著什麼放不下來。

「失物了?」辰問。

我微微點頭。

「何物?」

「一些小物件。」我說。

辰看向丹,若有所思。

丹一怔,隨即瞪大眼睛:「不是我!」

辰瞥她:「未說是你。」說著,他轉過頭來,對我說:「舟人丁並非伏里中人。」

「嗯?」我懵然。

辰不緊不慢地轉過身去,拿起地上一段木柴,繼續說:「伏里田土甚少,舟人丁每月來運山林野貨出去易糧,伏里一年須給他絹三匹。」他看我一眼:「他從河伯手中救了你,總要收些東西。」

我愕然,問:「既如此,他為何單單留下這佩?」

辰瞅瞅我手中的鳳形佩,又弓下腰去,頭也不抬:「那斷佩換得了什麼。」說著,將木柴上放在樁上,用石斧斫了斫,用力一劈,木柴應聲裂作兩半。

看著那滾落在地上的木頭,我沉默良久,輕輕地說:「其他東西倒無關緊要,只是其中有一玉韘,於我非同尋常。」

辰直起身,看著我:「舟人丁再來時,我同你問他便是。」

我默然。

辰的話不無道理。口袋是紮緊綁了結的,裡面的東西不可能跑出來落到河裡。而若是有人拿了,那人是誰,也只好等到舟人丁來才能問明白。

好一會,我慢慢地點點頭,不知為什麼,卻覺得心依然催得慌……

衣服浸在水中,漸漸濕透。

我挽著裳裾和袖子,坐在水邊的石頭上,俯身把衣服搓起來。旁邊不遠處,丹和辰陪著辰的母親收割白茅,搬回去修繕屋頂。

身處在這個幾乎與世隔絕的地方,還要待一個月,我第一次覺得自己是這樣的無事可做。聽丹說,當日從我身上換下的衣服沒有清洗便拿去晾乾了,便索性帶衣服到河邊,打算自己洗一遍。

微風徐徐送來,清澈的水波漾上腳面,水花在夕陽的光輝下躍起,透亮得晃眼。我看著在水中舒展的衣服和潔白的腳背,再轉頭望向遠處,眼睛忽而被光照刺得眯起。只見伊水寬廣的河面上,金光粼粼,鬱郁的山巒和瑩瑩的藍天都鍍上了一層明媚的暉光。

我看著眼前的夕照,有些出神。心想,自己有多久沒像這樣欣賞風景了?

「你這般搓要搓到何時?」丹的聲音在背後響起。

我回頭,只見她正走來,手裡拿著根杵。

丹在岸邊停下步子,看看我手裡的衣服,隔著水把杵遞給我:「用這個才好。」

「多謝。」我說著,伸手去接,卻夠不著。

我放下衣服,站起身來,不料,腳邊一滑,衣服隨著水流漂走了。我驚叫一聲,趕緊去追,一直淌到過膝的地方才將衣服撈起。這時,裳裾卻散了下來,落到了水中,我又是一陣忙亂,七手八腳地收拾,趕緊回到岸上。

身上濕淋淋的,狼狽極了,那三人都在看著我笑。

我放下衣服,懊惱地擰起裳裾。

辰踱過來,嘖嘖地說:「洗衣都不會,你莫非真如白叟所言,是貴族?」

我停住,訝然地抬頭看他:「白叟見過我?」

「自然見過。」辰說:「若非白叟識得些救命之術,你怎能這般快速好轉?」

我沉吟片刻,道:「如此,我當登門道謝才是。」

「道謝?」辰的視線卻落在我的衣服上,睨睨我:「白叟乃里中最長之人,能巫能卜,里宰都須敬他。你這般形貌,如何見得白叟?明日再去。」說罷,不再多言,回身走開。

辰沒有食言,第二天用過大食後,他便帶我去見白叟。

白叟的屋子在伏里的另一頭,一路上,我們遇到了不少鄉人,辰熟稔地和他們打招呼,他們答應著,目光卻駐留在我身上,滿是新鮮和驚奇。

沿小路繞過幾處灌木叢和農田,辰指著不遠的一間屋子說,那就是白叟的家。

我看著那房屋,外觀與辰的家沒什麼兩樣,只是看上去要略小一些。路旁的大樹下,一個年輕人正蹲在樹蔭中,手上拿著根枝椏,似乎正專心致志地在地上畫著什麼。

辰走上前去,像是叫了他的名字,年輕人抬起頭,兩人說起話來。

我走上前,只見那年輕人也是髧發,身形似乎比辰要單薄,臉稱不上英俊,卻比辰要白凈許多。

看到一旁的我,年輕人似乎愣了愣,片刻,面上忽地泛起紅暈。

我詫然。

辰卻神色自若,轉頭對我說:「這是亥。」又對亥指著我說:「亥,這是姮。」

原來他就是那修伏里水渠的人,我對他一禮。

亥略一頷首,迅速地低下頭去,繼續在地上畫。

「亥,」辰用周語問:「白叟可在室中?」

「在。」亥簡潔地答道,沒有抬頭。

辰帶著我朝屋子走去。行了幾步,我回頭,亥仍蹲在那裡,一動不動,雙眼盯著地面,像是還要畫上很久。

「勿在意。」辰看著我,開口道:「亥自幼便是這般,與白叟住一處,總想著學問,不愛理睬人,卻總是臉紅,尤其是見到女子。」

「哦?」我好奇地說,這人倒是有趣。

辰笑了笑:「亥至今見到丹還說不出整話。」停頓片刻,他補充道:「他甚不喜我。」

「為何?」我問。

辰黧黑的臉上掛著得意的笑容:「他看中的女子全都愛我。」

我無語。

辰帶我走到白叟的屋外,語氣恭敬地往裡面喚了一聲,過了會,我聽到有個蒼老的聲音應了。

「入內。」辰說,領我進去。

沿著幾級低矮的土階下到穴室中,只見光線從屋頂的幾個小窟窿中透下,昏暗無比。一個瘦瘦的老者坐在正中席上,面容清癯,鬚髮銀白而稀疏。

「白叟。」辰行禮道。

「是辰啊。」白叟笑著招呼道:「來坐。」一口周語說得地道。

辰謝過,又說:「辰攜落河女子來見白叟。」

白叟看向我,微笑:「可是這位?」

我上前行禮:「姮特來拜謝白叟救命之恩。」

白叟呵呵地笑起來:「叟不過略施看護,何恩之有?不謝不謝!」說著,要我們在旁邊坐下歇息。

辰仰頭看看屋頂,皺眉說:「屋頂又透了,須得再修繕一番。」

白叟說:「此屋居住日久,易漏也無怪。叟以為這正好採光,不忙修繕,待落雨時節再補不遲。」

辰點頭。

「若說要緊,」白叟看著辰,咧嘴笑了笑:「叟那水缸倒是空了。」

辰一愣,馬上應諾起身,乖乖地去牆角擔水桶。

室中剩下我和白叟兩人。

他看看我,笑容可掬,不慌不忙地說:「吾子是杞人?」

我點頭,道:「然也。」

白叟感嘆地說:「當年我離開牧時,杞早已失國,不想如今竟在此見到大禹後人。」

大禹後人?我想了想,問:「辰說白叟一眼便知我是貴族?」

白叟注視著我,微笑:「吾子衣裳雖簡樸,卻是上等做工。且,鬼方鳳形佩,若非貴族,又怎能收於袖中?」

我驚訝地望著他:「白叟識得那鳳形佩?」

「怎會不識?」白叟笑著說:「叟那時是牧的守藏史。」

守藏史?我惑然。

「吾子可否容我再看那佩?」白叟說。

我頷首,從袖中取出口袋,掏出鳳形佩遞給他。

白叟把絹布展開,看著斷作兩半的玉佩,良久,他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此佩還有一龍形佩相合,當年,藏庫寶物何止千萬,天子卻甚愛此雙佩,叟每日必親自查看。」白叟似乎沉入了回憶,語調平靜:「後來,天子討伐東夷,大勝而歸,卻耗盡了力氣,周人也終於打來了。宮中和城中到處人心惶惶,天邊突然冒出了濃煙,黑得蔽去了日頭,所有人都說那是天邑商的大火,周人攻入了天邑商……」他的聲音漸漸低下去,黯淡的光線下,看不清表情。

四周一陣沉默,我看著白叟,小心地說:「聽白叟口音,周語甚為流利。」

白叟抬眼看我,浮起一絲苦笑:「我乃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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