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第一章 付里(上)

身體輕飄飄的,四周漆黑,伸手不見五指。

「姮。」面前忽然出現一個人,素白的衣服,面容美麗而慈祥。

「母親!」我激動地上前,看到她,喉中卻好像哽著什麼東西一樣,莫名的傷感。

母親微笑地看著我,目中滿是溫柔。

我拉過她的手,卻覺冰涼得很。

「姮要好自為之。」只聽母親輕輕地說,瞬間,我的雙手間空空如也,母親已經離開,越走越遠。

「母親!」我看著她消失在眼前,驚惶不已。

「姮。」這時,身後響起一個有力的聲音,我回頭,卻見姬輿正走來。

他注視著我,目光熠熠,手裡有東西,似是握著一把長弓,我眼前晃了晃,卻看到那是一方絹帕,桃花點點。姬輿的嘴唇動了動,像是在說話,聽不真切。

「……等我。」最後兩個字清晰地傳入耳中,姬輿注視著我,臉漸漸沒入周圍的黑暗之中

「等等!」我忙追上前去。

那身影停住,卻是一個後背。

「輿。」我喚道。他緩緩地轉回頭,竟是觪。

「阿兄!」我又驚又喜,上前拉住他,不知為什麼,看到他安然無恙,我開心極了,感覺心裡有好多話要說。

觪卻一臉憂慮。

我突然發現他手裡握著短劍,身上的衣服也臟破了,像守城時一般。

觪並未說話,轉開目光朝身旁望去。我這才看到地上躺著個人,一動不動,沒有一絲生氣。他身上臉上全都染紅了,胸口穿了一個大洞,血汩汩地不停冒出來。我駭然,卻阻止不住身體好奇地靠前。

分辨之下,只見那臉正是姬輿!

我失聲尖叫起來……

意識突然清醒,我睜開眼睛,卻覺得強光難耐,又立刻閉上。

渾身沉沉的無力,手軟綿綿的握不住拳頭。我動了動,身上酸酸的,有些地方隱隱地發疼。

耳邊傳來一個女聲,嘀嘀咕咕的。

「什麼?」我問道,試著睜開眼睛,。

女聲又說了一句,好像是什麼我聽不懂的語言。

眼睛終於稍稍適應了光線,我眯著看去,一個女子正在面前,伸手向我的額頭探來。她背著光,約摸梳著總角的樣子,年紀似乎與我相差不大。

那手上長有些繭,並不細膩。在我額上摸了一陣,她好像笑了,轉身走了出去。沒多久,那女子復又進來,身後跟著一人,是名男子。

男子走到我跟前,蹲下,看著我。「醒了?」他問道,周語中帶著很重的口音。

眼前漸漸清晰,男子膚色黧黑,髧發下,炯炯雙目瞳白分明。他的旁邊忽而湊過來一個腦袋,那女子也看著我,鵝蛋臉上,兩頰紅潤。

我點點頭:「嗯……」話音絆在喉間,含糊不清。

女子出去端了一匏水進來,遞給我。

我支撐著起身,接過匏,含糊地對女子說了聲:「有勞。」大口大口地將水喝了下去。身體似乎渴了很久了,飲飽了水,一陣舒暢。女子又拿來兩塊糗糧,我稱謝受下,吃完以後,感覺又好轉了些。

男子盯著我:「周人?」

我搖搖頭:「杞人。」

「杞?」女子好奇地看我,用口音濃重的周語問男子:「杞在何方?」

男子沒有答她,對我說:「三日前舟人丁在河中撈到你,彼時你昏迷不醒,便帶至此處。」

我愣了愣。腦海中忽而憶起那心驚肉跳的場景——黃河邊,滾落的木石、驚慌的人群,狂奔的馬車,還有觪的喊叫……看看身上陌生的半舊葛衣,原來那都是三天之前的事了。

「舟人丁將你帶來時,你渾身是水,我便給你換上了我的衣裳。」女子微笑著說。

我謝道:「多謝吾子。」

男子笑笑:「舟子說河中浪高水大,你雖昏去了,卻死抱著一根大木,故而可救。」

我頷首。望望四周,只見這裡光線昏暗,室中很簡陋,四壁又矮又窄。不過,地面卻很乾凈,角落還放著席和一張粗糙的木案。我往身下的床看去,似乎是土築的,很矮,只離地面,底下墊著厚厚的禾草。

慶幸得救之餘,我想到了觪,發生了這樣的事,他必定很著急,不知現在怎麼樣了……

「此地為何處?」我問他們。

「伏里,」男子站起身,慢悠悠地說:「伊水之源。」

伊水?我想了想,問:「不知距成周多遠?」

「成周?」男子看著我:「甚遠,伏里四周俱高山深林,無通途,只有舟楫,須兩日不止。」

我點頭,在床上朝他們一禮,道:「得二位救助,姮感激在心,如今我與家人失散,須儘快前往找尋,不知何處有舟。」

「舟?」男子說:「水流湍急,又兼須在舟中歇宿,除舟人丁每月往返一次,並無舟楫。」

我一怔,忙問:「現下舟人丁在何處?」

「水邊。」女子說:「我聽人說他正往舟上搬運野物。」

我一驚,趕緊從床上下來:「伊水在何方?」

女子詫異地看我:「北。」

沒有鞋屨,我赤著腳便奔出去,足底和膝蓋一陣發軟,我連著磕絆了好幾下。

好不容易奔到棧橋上,只見水色連天,一道舟影正消失在遠方。

風夾著蕩漾的水聲,陣陣拂來,額角和髮際絲絲地涼。我獃獃地望著天際,猶自地喘著粗氣。

身後棧橋的木板咚咚地響,我回頭,剛才室中的那一男一女也跟了來。

「不必驚忙,」男子嘴邊抿著根草葉,眯眼看看水面的那邊,又瞅瞅我,不緊不慢地說:「待收黍之時,舟人丁便將返轉……」

「里中果真無舟了?」我不甘心地問。

男子看我一眼,似是不屑再答,轉身往回走。

「若無舟,皮筏也可。」我忙補充道。

男子停下腳步,回頭看我:「皮筏?你可知要過伊水湍流須多少皮筏?又須紮上多久?還不如等舟人丁。」

我默然無語,回頭再望,心頭湧起陣陣的無助和悵然。

「丹!」男子在前面喊了一聲,女子看看我,快步跟了上去。

我從沒見過像伏里這樣偏僻的地方。

它坐落在一小片原野之中,濃密的原始森林像大海一樣淹沒了四周的山頭,條條溪流從大山上衝下來,匯作一處,湯湯伊水就從這裡開始了旅程。

往回走的路上,我打聽到身旁這兩個人,男子叫辰,女子叫丹。

我問他們為何在這樣的荒野之地落戶。辰告訴我,他們祖上是亳的商人,商亡時,乘舟沿黃河逃到了伏。周坐穩了天下之後,伊水流域成為了王畿的一部分,伏也在其中。不過,伏實在太小了,又地處深山,周人覺得有商人來開荒也不錯,便沒有來收俘,而將他們編為一里,每年來納貢賦了事。

原來是這樣。我望著周圍,只見這伏里中的人家並不多,只有十戶上下。農田也很少,一小塊一小塊的,像補丁一樣散落在綠油油的桑樹間,夏末之際,莊稼已經長得金黃。突然,我望見田地和桑林下幾灣清亮的溝渠,頓時怔住。

灰暗的心情登時明亮不少,我定定地望著那些溝渠,目光一瞬不移。

「你又叫什麼?」忽然,我聽到丹問。

我回頭,答道:「我叫姮。」

「哦。」丹說著,雙眼卻目不轉睛地盯著我的臉。「辰,」正當我訝異,丹轉頭對辰笑道:「你說白叟所說的那後妲己,可也這般好看?」

後妲己?我愕然。

「嗯?」辰也向我看來,仔細地打量了一會,似乎想點頭,忽而頓住,向丹皺眉道:「胡說什麼?後妲己乃不祥之婦,怎可與人作比?」

丹嘟噥地應了一聲,不好意思地看我。

我好奇地問他們:「白叟乃何人?」

辰瞥瞥我,慢悠悠地說:「白叟乃里中最有見識之人,我等周語都是他教的。」

我聽了,微一沉吟,又問:「不知他年有幾何?」

「幾何?」辰和丹訝然對視,丹歪著腦袋,說:「當有六十。」

辰斜她一眼:「我出生他已五十,如今當有七十。」

「七十?」我吃了一驚。這個時代的人活到六十已經是少有,七十真可謂是壽星了。「可知白叟名氏來歷?」我忙問。

辰奇怪地看我一眼,道:「不知。聽我母親說,他與我等先祖一道來伏,卻從來無名無氏,其年未老時也只自稱叟。現下來伏眾人皆逝,只下剩他,鬚髮盡白,我等皆稱他白叟。」

「如此,」我頷首,笑笑,看著辰,指向桑下的水渠:「你說白叟乃此地最有見識之人,那渠可是他修的?」

「非也,」辰搖頭:「那是亥修的。」

「亥?」我愣住:「亥是何人?」

「里中最有學識的獃子。」丹一臉不屑,帶我走向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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