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第二十九章 河伯

城下,邑中的人聚集在道路兩旁,翹首望著前來的隊伍,興奮地議論不已。

觪拉著我走到人群前面,和邑君等人站在一起。

駟馬拉著兵車轔轔地走來,在城門下停住。邑君快步上前,向主車深深一禮,高聲道:「虎臣親自前來,敝邑幸哉!」

姬輿從車上下來,還禮道:「邑君。」禮畢,他抬起頭,目光在周圍略略一掃,看到觪身邊的我,停住,眉頭似乎瞬間展開了許多。

我望著他,站著沒有動。

觪和虢子也上前,姬輿移開目光,與他們見禮。

「我等接到符信即星夜來援,於岔口遇到虎臣,又在野中遇到眾鄉人,遂商定下方略,虎臣在前為帥,引我等拼殺。」一名虢國大夫向虢子解釋道。

「原、原來如此。」虢子瞭然,笑道。

「如何不見晉侯?」邑君突然問道。

姬輿正同虢子相談,聽到這話,訝異地一愣。

眾人詫然,也紛紛環視四周,卻不見燮的影子。

我下意識地抬頭,望城牆上望去,卻只能看到邊上的雉堞。我默然,轉回目光的剎那,卻觸到姬輿正正投來的視線,不由怔住。

「晉侯來了!」這時,有人歡喜地喊道。

人群分開了一條道,只見燮面色沉靜,正從後面走來。

邑君笑道:「方才不見國君,我等一陣好找。」

燮淺笑:「我方才在城頭觀望俘敵,故而遲來。」說著,他看向姬輿,緩緩一揖道:「虎臣。」

姬輿看著他,面色無波,片刻,淡聲還禮:「國君。」

眾人喜意盈盈。

虢子提出要去察看獲俘的情況,燮同意,與他一道往戰場上去了。邑君等人則邀請來援眾人到邑內休息,簇擁著往裡走去。

忙了一個晝夜,所有人都疲累不堪,卻依然笑容滿面。邑中無法準備盛筵,邑君就讓人把剩下的糧食全拿出來煮粥,讓趕了一夜路的援師兵士充饑。

等待之際,眾人熱情不減,又圍著討論起剛才的戰況,好不熱鬧。

我和婦女們在一起,遠遠地聽到人們的聲音。

忽然,我發覺衛佼和眾婦都在看著我笑,神色曖昧。

我不解。

「姮,」衛佼一臉神秘地走近前,看著我,低聲問:「虎臣此來可是專為尋你?」

我訝然。

看向那邊,人們的談話依舊熱烈,姬輿似乎被團團圍在中間。

我淡淡一笑,沒有說話。

「姮!」沒多久,我聽到觪在叫我,望去,卻見他帶著姬輿向這裡走來。

一陣嘻笑聲忽然響起,婦女們看著我,紛紛掩口笑著走開了。

「姮,」觪走到我面前,表情認真無比:「子熙欲飲水解渴,你帶他去尋處井。」不等我回答,他回頭對姬輿說他還有事,便扔下我們自顧地走了。

原地登時只剩下兩人。

明明旁邊就有井……我盯著觪悠然離開的背影,心裡暗恨。

轉回目光,抬眼,姬輿注視著我,眸色深黝。

我抿抿唇,問:「渴了?」

「嗯。」片刻,姬輿輕輕點頭。

我轉身,領他朝水井走去。我拿起井架上的桶,剛要往前,卻被姬輿拉住。

「我來。」他說,從我手裡拿過桶,站上井架,握住草繩將桶拋入井中。

桶在井底「撲通」一聲沉響,停頓一會,姬輿彎腰,一把一把地將草繩拉起來,將桶放在井架上,清水滿滿地盛在桶中,不停地漾。

姬輿從井架上下來,四周望了望,像在找什麼。我發現這裡沒有水瓢,便走上前,把雙手放在桶邊,望向他。

他愣了愣,稍頃,俯下身去,在桶下伸出手。

我將桶慢慢傾斜,水緩緩地倒了下來。姬輿將手洗凈,捧起水喝了幾口,又接了一把往臉上潑。

「嘩」地一聲,水花飛濺,在他的眉毛和鬢間漣漣滴下。他站起身,水珠順著臉頰滾落,濡濕了衣領。

姬輿用手將臉上的水抹去,又拿起水桶重新放入井中。

「我以為你大蒐之後才來。」我說。

姬輿的手微微一停,抬眼看看我,繼續打水,道:「彀父傳書與我,上面只說你二人如今在濱邑。我不知歸期是何時,便趕來了,不想途中遇到了虢子援師。」

「如此。」我點點頭。

成周到濱邑要騎馬整整跑上一天呢……我的心裡像是塞著些道不明的東西。

觪那傢伙……

姬輿沒有接話,專註地拉著草繩,桶撞在井壁上,悶悶地響。

不遠處一陣喧嘩,有人吆喝吃食做好了。我想了想,走過去,從送食的婦人手中接過一隻陶罐,倒出滿滿一盂粥,端回去。

井邊,姬輿看我捧著陶盂,抹了一把面上的水,滿是訝色。

「餓了吧?」我把陶盂遞給他。

姬輿看著我,陽光下,他的眉毛上仍聚著晶瑩的水滴,似乎映得雙眸也柔和明亮起來。

「嗯。」他應道,接過陶盂,在井沿坐下。

粥還很燙,姬輿低頭,往盂中輕輕吹氣。我看見他的額角上,水珠漸漸聚攏,慢慢地往下滑去。

太陽在頭頂曬得很。我突然覺得頰上痒痒的,摸了摸,原來是風吹下了一根散發。

姬輿喝了一口粥,像是感覺到我的目光,抬起頭來。

他突然一愣,定定地看著我。

我怔了怔。

注目了一會,只見姬輿的唇角抿起,越來越深,像極了在憋笑。

我疑惑地看著他,不明所以。

「臉。」姬輿指了指。

有東西?我將手往上面一抹,平平整整,什麼沒有。

姬輿卻看著我,愈發忍不住,低低地笑出聲來。

我莫名其妙,又往另一邊臉上摸去,還是什麼也沒有。

姬輿竟笑得越來越厲害,雙肩不停地顫動。

他將陶盂放到了一旁,起身走過來,把我的雙手拉到眼前。

我愣住,那十指上,黑得跟塗了墨一樣。這才想起剛才倒粥的時候,手放在了陶罐上,原本想回頭就洗手的,卻給忘了。

那臉……我想起了鄉間跳大神的巫婆。

姬輿仍然在笑個不停。

我有些惱,瞪起雙眼:「不許笑……」話音未落,自己卻也「哧」地跟著笑了起來。

姬輿拉我走到井邊,自己站上井架,打起滿滿一桶水。

我彎腰伸出手,姬輿將水緩緩傾在上面。洗凈手,我又把臉洗了幾遍,抬頭起來,問他:「可還臟?」

姬輿笑著搖搖頭。

我伸手抹去臉上的水。

姬輿直起身,從懷中掏出一方絹帕,湊近前來。

「別動。」他說,伸手扶住我的腦袋,將絹帕拭上我的臉。

他的動作很輕,絹帕在眼底經過,熟悉的嫣紅隱隱掠去。他的臉近在咫尺,長睫下,目光專註而柔和。我望著姬輿,竟有些發怔。

「國君。」身旁不遠處突然響起一個聲音,我和姬輿皆一驚。往那邊望去,卻見燮不知什麼時候來了,正看著我們。

我不由地想往後退開些,姬輿卻一把握住我的手,我絲毫動彈不得。

燮慢步踱來,走到我們面前。

「國君。」姬輿略一欠身、

「虎臣。」燮頷首。

姬輿看著他,面無表情:「國君來此,不知為何事。」

燮面色平靜,目光微微掃過姬輿的手,說:「邑君備下些菜肴,邀我等共進。我從邑外歸來,路過此處。」他看向姬輿:「虎臣何不同往?」

姬輿微有訝色,思索片刻,回頭看我。他忽然湊近前,壓低聲音:「我去與眾人共膳。」呼吸的熱氣陣陣地撲在我的臉上,話語間隱隱含著某種怪異的親昵,雙眼直直地看著我,目光不容抗拒。

我點點頭。

姬輿唇角勾起,輕輕放開我的手臂,走向燮。

「國君請。」他施禮道。

燮淡笑:「虎臣請。」

兩人沒再說什麼,往前方走去。

戰場收拾完畢之後,援師中的一名大夫向虢子提起,他聽說使者報信時,庶夫人得知虢子在濱邑被夷人所圍,驚得摔了一下,早產了。

虢子大驚,問他庶夫人後來如何,那大夫卻說不知,估計他們出發的時候,庶夫人還在生產。虢子焦急萬分,立刻派人回國去看。

正坐立不安之時,虢國卻派了使者來報,說庶夫人產下雙生子,卻因不足,只得一子存活,庶夫人昏迷不醒。

虢子當即決定返國一趟,只帶著幾名侍從,乘快馬匆匆離開了濱邑。

觪得知這事,微微驚訝,卻不慌不忙。

「姮,」他看著遠方,眼睛微微眯起:「你我明日也往虢國可好?」

我看看他,說:「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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