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第二十七章 驚變(中)

我匆匆地從城牆下來,趕到堂上。只見這裡已是燈火通明,包括燮和虢子在內的所有人都來了,人人面色凝重。

從觪的口裡,我得知,剛才這裡派了使者去跟東夷人談判,想澄清謠言,並承諾將邑中的糧食分給他們,讓他們退走。東夷人卻不信,認為濱邑要拖延時間等待援軍,把使者殺了。

事態變得更加嚴峻。

我在衛佼身邊坐下,聽眾人討論。

「不知邑中現有人數多少?」燮問。

邑君道:「邑內兩百餘人,而邑外夷人約兩千,近十倍於我。」

「夷人將攻邑,須儘早求援。」觪皺眉道。

「天子大蒐,」邑君語氣憂慮:「各國所余戍師不多,周邊諸邑也只有鄉人,夷人勢重,恐無以解圍。」

「邑君勿慮,」虢子開口道:「白日殺退夷、夷人之後,我曾遣使者將、將此事報知成周。」

「哦?」眾人又驚又喜,神色緩下。

「不過,」燮道:「若得成周來援固然大善,只是往返至少兩日,只怕趕不及。」

眾人面面相覷,一陣默然,眉頭重又蹙起。我看著他們,只覺手上,衛佼的指尖冰涼。

「可、可往虢。」虢子道。眾人一訝,只聽他說:「濱邑快馬過、過河,至虢不過兩、兩個時辰,可調來一、一千精良之士,此圍可解。」

眾人互視,目光頗有可行之意。

「只是,」虢子面露難色:「如今邑、邑內人少,遣大隊人、人馬突圍,只怕不、不足守城。」

「突圍無慮。」燮沉吟片刻,說:「夷人雖眾,卻不過流民,以車騎衝殺突圍並非難事,我手下部眾皆久經征戰之人,可擔此任。」

問題似乎都可以解決了,看到希望,眾人精神一振,紛紛頷首。又商議好行事步驟,大家各自散去,分頭準備。

「姮,」堂前,衛佼扯了扯我的袖子,小聲問:「他們真能衝出去?」

我心裡也沒底,不禁望向身旁的觪。

「夫人安心,」觪看著衛佼,溫聲道:「晉國與戎狄對抗多年,其能絕非虛名,而晉侯所決之事,也定有萬全把握。」

衛佼思索著,緩緩點了點頭。

季夏的夜風夾著絲絲涼意,夜空中星斗寥寥,除了火把的光亮,全是伸手不見五指的漆黑。邑外的原野中有鼓聲傳來,低低地悶響。東夷人沒有進攻,像是在醞釀什麼,氣氛隱隱地令人不安。

正門火光照耀,邑宰領著一眾身強體健的鄉人在城牆上擊鼓鳴角,響聲喧天,像在回應東夷人的挑釁。此時,一處光線黯淡的小門打開了,一乘車領著燮挑選的十幾人連同報信的使者,趁夷人的視線被正門吸引之際,騎馬從一處悄然打開的側門迅速奔向邑外。

極目處,白日里的山巒全都遮在了夜幕之中,絲毫看不到輪廓。

我站在城牆上,看著那些人的身影融入茫茫夜色之中,馬蹄聲不甚分明。身旁,衛佼和夫人注目著前方,不掩緊張之色。觪和邑君虢子他們站在一起,火光淡淡地映在他的側臉上,微微綳起。

火把噼啪地細響,誰也沒有說話,只覺正門那邊的鼓角聲尤為響亮。

身後傳來一陣腳步聲,只見燮領著幾個侍從走上城牆。微光下,他神色沉著,清俊的臉上不見一絲疲態。

「國君,」邑君忙上前行禮:「使者……」

話沒說完,遠方忽然有吶喊傳來。望去,只見夷人的火光似乎被什麼擾動著,隱隱可以聽到兵器的撞擊之聲。

「突圍已驚動夷人,」燮話語冷靜:「稍後必加緊攻來,我等須全力守城。」

邑君頷首道:「此言甚是。」他當即命人將城牆上的火把都點亮,嚴加巡守。又讓侍從將我們幾個女子送回宅中。

「阿兄,」我走上前,問觪:「如今我等便守城待援?」

他點點頭:「然也。」

我疑惑地說:「以濱邑兩百敵夷人兩千?」

此言一出,旁人紛紛將目光投來。

「不必擔心,」燮站在觪身旁看著我,開口道:「濱邑兵強城固,又兼水糧充足,夷人雖眾,卻器鈍而無糧,消耗之下,必不能得手。」

我說:「正是無糧,夷人雖流散之眾,必拚死攻來,而使者往虢引來援師,至少須五個時辰。我二百餘人,可抵得住五個時辰?」

眾人臉色微變。

「姮!」觪皺眉,將我拉到一旁,低聲責道:「大戰在即,何出此不利之言!」

我剛要反駁,突然,邑外又響起了夷人的鼓聲,像白天一樣,一聲一聲沉沉地響,夷人和著節奏呼喝,點點火光隨著聲浪彙集,開始向正門涌去。

眾人皆是一驚,便要往城門。我大聲地對他們說:「姮有一策,可拖住夷人攻勢。」

邑君頓住,回頭看我:「公女請講。」

我走到他面前,問:「不知邑外夷人多來自何部?」

邑君說:「大多來自故蒲姑及奄諸部。」

我又問:「城中有糧多少?」

邑君一訝,說:「歷年積累,存下三十餘石。」

觪疑惑地看我:「姮莫非要將邑中之糧交與夷眾?」

我點頭:「正是。夷人此來,不過以為邑中有大批糧草,邑君可遣使者告知夷人,說天子確在邑中存糧,邑君不欲流血相爭,願全數交出。」

「這如何使得?」邑君詫然:「我等往何處拿出這許多糧草?」

我笑了笑:「無妨。邑君只使人去見蒲姑或奄其中之一,說將天子之糧全交與他們。」

眾人面面相覷。

燮卻看著我,深邃的目光微微閃動:「以糧為餌,以夷制夷?」

「正是。」我說:「若要為信,則讓使者帶去二十石足矣。」

觪沉吟片刻,道:「如此一來,夷人生隙,即使不起內訌也要所爭執,勢必拖延時辰,而我等則養精蓄銳,等候援師。」

虢子點頭,拊掌道:「妙哉!」

邑君瞭然,思考了一會,頷首道:「便如公女所言。只是,」他眉頭鎖起:「使者甚為緊要,非沉著機智之人,人選須慎重商權。」

「無須勞煩。」一個聲音驀地響起。我望去,只見說話的是燮,他看著我,雙眸在火焰的映照中撲閃:「此事我去便可。」

鄉人把城門後面的木頭一根根卸下,放到一旁。門後,駟馬拉著戎車,靜靜等待。燮站在車上,衣冠儼然,車左車右分立兩旁,手執武器,身形穩健如山。

我定定地看著燮,他的神情一如既往的淡定,似乎無所畏懼。我考慮這計策的時候,曾想過其中的兇險,使者一不小心就會送命。沒想到,最後竟是燮來擔當。

邑君等人上前送行,燮與他們相答,目光一轉,忽然落到了我這裡。

我與他對視著,稍頃,邁步走到他車前。

燮注視著我,目光清亮。

我看著他,似乎有許多話想說,到了嘴邊卻什麼也組織不起來,只有惴惴的心跳。我輕輕吸一口氣,牽起嘴角笑了笑:「如遇不順,安全回來要緊。」

燮微微一愣,片刻,浮起微笑,平靜地說:「好。」

厚重的木門緩緩打開,發出低啞的聲音,有風從邑外灌進來,帶著些火熏的味道。

御人揚鞭一響,戎車向前馳去,後面跟著牛拉的糧車,幾十名徙兵整齊地奔跑在旁邊護衛。

待他們離開,鄉人重又將門闔起,頂上木頭。我怔忡片刻,轉身向城頭奔去,一直衝到城牆邊上,緊盯著那開向東夷人的隊伍。

心從未懸得像現在這樣高,感覺好像下一刻就會摔得碎裂。

腦海中不斷地設想東夷人那邊將出現的場景。心裡有個聲音不斷地分析,東夷人想要的是糧食,燮帶去的消息正好成全了他們,所以他不會有事……有那麼一剎那,我的胸中滿是懊悔,沮喪地自責,為什麼要出那樣的主意?為什麼不阻止他……

一隻手落在肩上,觪看著我,安慰道:「姮,這些事晉侯經歷多了,無須擔心。」

我默然,點點頭,繼續將目光追逐那抹身影,任著心不停地地突撞,一言不發。

觪的預見總是對的。

半個時辰不到,燮回來了,糧車上空空如也。邑君及眾人大喜,圍上前向他揖禮:「國君辛勞!」

「幸不辱命。」燮淡笑著從戎車上下來。

我快步地走近前去,睜大眼睛地看,只見他身上毫髮無傷,頃刻間,心終於松下來。自己剛才的剛才的擔憂已經上升到了恐懼,現在才敢思考,如果燮真出了什麼事,自己會怎麼樣……長長地舒下一口氣,我禁不住笑意盈盈。

燮與眾人見過禮,將眼睛朝旁邊掃了掃,看到我,一頓。四目相對,他的目光溫和,唇邊噙起深深的笑容。

我望著他,卻是一怔。

分手之後,他第一次這般對我笑。正如那時在雒水邊,明月淺照,呢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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