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第十二章 兄長

「阿兄……」我定定地望著觪,鼻頭突然一陣酸酸的,眼眶發澀。月余來,宗周的生活波瀾不斷,哀喜攙雜。自己猶如一片浮萍,在王宮的漩渦中奮力掙扎,雖然終是無事,抑鬱和無助卻始終如影隨行。沒想到,千里之外,竟還有觪在關心著我……

感激已經無法用言語描述,我在袖下攥著他修長的手指,緊緊不放。

觪斜睨著我不說話,面上仍沉靜無波,卻掩不住眼中愈發明顯的得意。此時,他的形象如同救世天神般光輝,映在眼中,我只覺心間暖暖的,安全感從未如現在般強烈。

「稚子。」他聲音中帶著好笑,轉過頭去。

臨近日落之時,車馬一行終於駛入了雍丘城中。

觪對王姒的使者說母親尚在病中,無法立即見客,且眾人長途跋涉也需要休息,明日再安排探病,將他送入了賓館。

按禮數,回宮該先見父親。

我猶疑地問:「可要即刻見君父?」觪擅作主張欺瞞王姒,父親得知不曉得會如何反應。

觪笑著說:「不必,君父三日前已往魯國,須半月才回。」

我恍然大悟,怪不得他敢這麼做。

兩人穿過長長的廡廊,走到母親的宮中。世婦說母親已入房中歇息,忙入內通報,沒多久,便看到母親急步地從堂後走了出來。

「姮?」她見到我,滿面驚詫。

一段日子沒見,母親的身形似乎更瘦了一些,目光卻依舊明亮有神。

「母親。」我上前行下一禮。病重的憂慮解除後,見到她,心中卻換上了另一番滋味,只覺再不復過去那種單純的喜悅,摻雜了些無以言語的複雜。

她伸手將我扶起,左看又看,臉上滿是疑惑:「如何突然回來了?」

觪在一旁微笑:「母親月初時曾嘆姮不在身邊,甚感寂寞,觪記在心中,特遣使將姮接回。」

母親眉頭皺起:「為何不與我相商。」

觪溫文地回答:「觪見母親近來氣色不佳,欲驚喜一番,故而未告知母親。」

「大膽!」母親勃然變色,急聲斥責道:「姮留在宗周乃太后之意,爾怎敢輕易拂逆?!」

心颼颼地發涼,我望著母親不語。

「並非輕易為之,」觪訕笑道:「母親,致書之中,觪言道母親病重。」

母親面上一白,看著觪,表情驚疑不定。

「太后體恤,非但未加阻攔,還遣使探望。」觪鎮定無比,看了看我,語氣和順:「母親,姮一片孝心,得信後即日啟程,千里迢迢趕回來。而今母親見到她,卻只問因由,莫非不喜?」

母親怔了怔,看向我。

我仍舊默然注視著她。

她神色稍稍緩下,露出微笑,將我拉過去:「怎會不喜,母親一時驚訝,卻冷落了姮。」說著,她的手輕輕扶上我的臉頰,柔聲道:「奔波數日,吾女想必甚是勞累。」

那指頭冰冷。

我抿抿唇角:「確有些累了。」

母親莞爾,命人上膳,自己攜我在榻上坐下,問了一番路上的衣食住行之後,話題一轉,又問起我在宗周的生活。其中,她特別關心王姒待我如何,周王待我如何,見過幾次,細節怎樣之類的事。

我平靜地回答,輕描淡寫,只說都好,與別的貴女差不多對待。

「如此……」母親看著我,目光困惑,若有所思。

我不想再說,轉過頭去,欣賞旁邊一隻嶄新的漆案。過了會,寺人呈上膳食,我又起身離榻,自然地坐到席上和觪一道用餐。

飯後,觪問我,臨走前跟我說的那些宗周名勝,我去了多少。

不等我回答,只聽母親在上首笑道:「王姒何等重禮,豈會放任姮隨意走動。想來姮每日也只留在宮中,所見者不過太后與摯任幾人。」

「摯任?」觪想了想,問道:「可是頡伯生母?」

母親頷首,微微一笑,道:「然也。她乃摯國公女,與我自幼相識。昔摯伯年邁,而摯國微小,恐其子繼位無所倚恃,便將摯任獻於先王。」

我愣了愣,想起那日摯任和我的談話。怪不得她會幫著王姒,歷經百餘年,太任一系的勢力早已式微,她一個小小的方國獻女,要想穩住地位,投靠王姒無疑是最有效的;也怪不得她篤定母親會為觪送我入宮,有了親身經歷,自然會敏感一些。

而且,我看看母親,摯任似乎也並未說錯。她這番話的目的,難道僅僅是為了介紹摯任?

「懦夫。」觪淡淡地說。

母親一訝。

我望向觪,只見他臉上依舊溫和,眼裡卻一絲笑意也沒有,緩緩開口:「摯任不過庶妃,即便誕下王子也是位卑之人,若非依附太后,豈有今日之尊?摯國自太任以降,愈發碌碌,為國君者,不思精勵自強,卻圖這等姻親之利,何其愚蠢。」

母親面色發沉,盯著觪,眸光犀利。

觪正襟危坐,巋然不動。

剛才的語聲輕鬆得像在聊天,話音落下,氣氛卻微微凝住。堂上一片寂靜,三人誰也不說話。

沒想到觪竟這樣乾脆地拒絕了……我的心撲撲直跳。

「夫人,該用藥了。」沒多久,一名世婦端著陶盂,走上堂來。

母親這才回覆些常色,過了一會,從觪身上收回目光,將身體倚在几上。

世婦將陶盂放在案上,慢慢地攪動小勺,散去熱氣。

「天色不早,你二人回宮歇息吧。」母親道,聲音中有些疲憊,眼睛卻沒有看我們,手指輕揉著額角。

心中緩緩松下,我瞅瞅觪,他似乎也如蒙大赦,神色舒開了許多。二人應諾,起身向母親行禮後,告退而去。

宮室外,觪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氣,轉過頭來,對我笑道:「如何,我說了定會無事。」

「阿兄……」我的鼻子又是一酸,喉中一陣哽咽湧起,再也忍不住,將臉埋進他懷中。片刻,眼前的衣料已經浸潤了。

觪的身體僵了僵。

「還是阿兄好……」我悶悶地說。

觪默然,稍頃,一隻大手撫上我的腦袋,頭頂傳來他帶笑的聲音:「姮若覺得為兄好,便永遠留在此處陪阿兄如何?」

我吸了吸鼻子,抬起頭,說:「好。」

「嗯?」觪愣了愣。忽然,他抬手捏起我的臉,瞪著我,道:「姮將要及笄了,還說這等稚子之言。」

我再也哭不出來。

觪看著我,戲謔地說:「若晉侯知曉姮方才所言,定要以為姮變心了。」

心沉了沉,我揉著發熱的臉頰,道:「阿兄,有兩件事須說與你知曉。」

觪問:「何事?」

我低聲說:「我與晉候已無婚約。」

觪定住。良久,他問道:「姮果真變心了?」

我說:「不是。」

他眉毛倒豎:「晉候竟敢負你?!」

我苦笑;「也不是。」

觪懵然。

我輕輕一嘆:「阿兄,我與他各懷心志,走不到一處。」

觪神色怪異。過了會,他揚揚眉毛:「還有何事?」

我看著他,道:「虎臣輿將遣媒人來求婚。」

觪睜大了眼睛。

我將教場上的事跟他說了一遍,觪聽著,兩眼亮亮的。

「子熙竟有這般氣魄!」他贊道。

我瞅著他,雖然早料到他也許會作此反應,卻還是無語。

「姮不歡喜?」觪盯著我,問道。

我淡笑:「怎會不喜?」

觪拍拍我的肩,肯定十足地說:「姮勿憂,嫁與子熙必是一生之幸。」

我奇怪地看他:「阿兄怎知?」

觪卻一臉神秘,笑得賊兮兮的:「不可說,說出來就不靈了。」不等我開口,他又問:「為何方才不將此事告知母親?」

我一愣,望向身後燭火通明的宮室。好一會,我搖了搖頭,道:「明日自然會有人告知於她。」畢竟還會關係到王姒,一旦點破,我與母親之間便難挽回了,這事還是讓別人去說比較好。

觪看著我,笑容微微凝住。「姮,」他輕聲道:「母親還是為你好。」

我笑了笑,說:「我知道。」

觪沒再說什麼,和我一道慢慢地往前走。寺人手執火把在前面引路,跳躍的亮光中,兩邊的長牆忽明忽暗,窸窣的腳步聲夾著玉佩的輕鳴,在宮道間微微迴響。

「阿兄與新婦相處得如何?」走了一段,我開口問道。

「嗯?」觪轉頭看了我一眼,臉似乎拉下了些。他扯扯唇角,說:「還能如何,月末廟見才算完婚,」那口氣淡淡的,像是在提什麼不相干的人。

「如此。」我看著他,疑惑地點點頭。念頭一轉,想起走前的事,又問:「姝現下如何了?」

「姝?」觪想了想,答道:「在公宮習禮。」

「那,陳媯還在禁足?」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