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第二十五章 頡邑(下)

「吾妹。」晏起身回禮,滿面喜色地走到我面前,拉過我的手,笑道:「一路奔波,可倦極了吧?」她的個頭和我差不多高,豐膩紅潤,眉毛和母親一樣修得長長的,笑起來很好看。

我笑笑,說:「謝小君關懷,道路通暢,姮並不覺太累。」

「小君?」晏微微一訝,輕笑道:「你我同胞姊妹,何以如此拘禮?」

我微笑,喚道:「阿姊。」

晏輕輕頷首,看著我,上下仔細打量,含笑嘆道:「姮竟已經長成大人了。想我當年出嫁時,你還是咿咿學語的稚子,如今這聲『阿姊』,竟是頭一回聽到。」說著,一臉感慨之色,笑吟吟地拉著我到席上坐下。

對面,另一名少婦正看向我,衣著與晏比起來要樸素許多,面容秀氣,卻有些乾瘦,掛著一絲拘謹的笑意。

晏看看她,微笑著問我:「姮可還記得姌?」

剛才已經隱隱料到,原來真是她,我向姌行禮道:「姊姊。」

「妹妹。」姌忙起身回禮,聲音細細的。

晏一臉淡然,待我重新坐下,又向我問起父親和母親的近況。

我詳細地回答,順便提了一下姌的母親,說我最近幾次見到她,氣色都是不錯的。

晏點點頭,吩咐家臣呈上飯菜,招待我用膳;姌則露出欣喜的神情,感激地望著我。

我發覺晏和姌之間的關係跟母親和叔姬很像。

晏對姌說話的時候,只稱她的字「茹」,而姌也自稱『妾婦』。想想在杞國,宮中的媵婦姪娣,包括陳媯在內,都會有幾個私下裡「姊姊妹妹」叫得親切的人;母親卻不一樣,她頗有正室的驕傲,雖待人一臉和色,卻從不與任何人以姐妹相稱,連關係最密的叔姬也是如此。

姌不太說話,每回開口幾乎都是為了附和晏,也不常笑,眼睛總往晏那裡瞟,似乎在看臉色。從周圍僕從的態度和她的衣飾上看,姌比叔姬好像要過得好一些,神色卻是如出一轍的畢恭畢敬。

晏果然是得了母親真傳的。

「母親。」正吃飯間,一個稚嫩的聲音在門外響起。

我望去,只見一個圓圓的小腦袋,扎著歪歪的總角,正在堂下好奇地向我們張望。

晏停下手中的勺匕,微笑地朝她招招手,柔聲道:「惠,過來。」

那小童咧開嘴,蹦蹦跳跳地奔到晏的身邊,烏溜溜的眼睛不停地看我。

晏撫著她粉|嫩的臉蛋,指指我說:「惠,行禮叫姨。」

「姨。」惠乖乖地行禮,喚道。

「惠。」我頷首。早聽母親說過,晏嫁來第二年,就誕下了一子,沒過幾年,又誕下一女。

晏笑著對我說:「惠今年方五歲,我還有一子諶,年將九歲,已入小學,住在鎬京宅中。」說著,她看看姌,道:「茹有一子,今年七歲,也在小學受教。」

姌抿抿唇,目光閃爍,浮起一抹謙恭的微笑。

我點頭,原來姌也有一個兒子。

「母親,惠餓了。」惠看看我們,使勁搖著晏的手臂,嘟起小嘴。

晏看向她,滿目的慈愛,卻微微板起臉:「你還知道餓?方才何處去了?用膳也尋不著人。」說著,替她整整斜歪的總角:「看你這頭髮,定又是去攀了院角那老松。屢教不改,下回再是如此,母親便不管你了,任你給那山中的神怪擄去。」

我聽了啞然,心中暗笑,依稀記得以前還小的時候,媽也經常用類似的話唬我,不讓我出去玩。原來這招還是古今通用啊。

惠似是一驚,怯怯地望著她不出聲。

「可知錯了?」晏問。

惠點點頭。

晏面色稍緩:「既知做錯,便無使再犯。」

惠連忙應諾。

晏恢複笑意,命人給惠呈上飯食。

膳後,晏關切地問我一路勞累,要不要早點洗漱休息。我的確覺得累了,於是行禮稱謝,退出了席上,隨侍婢到住處去歇息。

第二天起床後,我穿戴整齊,到晏的房中探視。進了門,只見晏正坐在榻上和侍姆說話,姌也來了,坐在下首。

「姮車馬勞頓一日,如何起得這樣早?」眾人見禮後,晏微笑著問我。

我說:「姮慣於早起,到了時辰便會醒來,再睡不著。」

晏頷首,讓我在她的榻上坐下,繼續和侍姆談話。

她們說了些家務上的事,侍姆對晏說:「好些日子未見邑君,大豐之祭已過,這幾日或許會來,小君須吩咐家人早作準備。」

晏說:「不必擔心,邑君前日致書與我,說近來頻有諸侯進京,還要忙上些時日,不會過來。」

「如此。」侍姆點頭。

晏望向姌,忽而一笑,道:「我來頡休養身體,卻勞累茹一道跟來。邑中不比鎬京有諸多樂趣,茹可覺煩悶?」

姌掛起笑容,道:「小君哪裡話,與小君作伴,怎會煩悶?」

晏淡笑,嘆道:「我這身體日益沉重,行動不便,家中諸務已是應付不暇,邑君若來邑中,還要茹多多費神,小心服侍。」

「小心」二字語氣稍稍顯重,晏看著姌,仍是笑意盎然。

姌連忙垂首稱諾。

不久,侍姆和姌相繼告退。

晏看著她們離去,轉向我,笑笑,和我聊起了一些杞國的事。

「年初使者自雍丘來探,我聽他說,母親去年秋冬之際曾病過一回?」她問。

我回答說:「母親那時病了兩月,君父日日來探,終於漸好,姮來宗周時,已是如常。」

晏聽了,一臉驚異:「君父日日來探?」

我點頭:「然也。」

晏沉吟片刻,看向我,微微一笑:「當時宮中上下必是震動非常。」

我默認地笑笑。

晏輕輕一嘆,道:「他二人到底是回來了。」

見我不解,她淡笑:「姮不知道,我幼時,君父母親也曾如此親近,每月有大半時日,君父都是宿在母親處,那和樂之色,我至今記憶尤深。說來,他二人變得疏遠,是彀父出世之後的事。」

我深深地吃了一驚,沒想到父親和母親還真的曾經親密過,忍不住問道:「為何?」

「為何?」晏看著我,意味深長地笑:「我也不知,姮該去問母親。」

我訝然,晏卻停住話題,站起身來,笑盈盈地攜著我到堂上進大食。

膳後,晏說想去散散步,問我願不願陪她,我應允下來,和她一道沿著宅中的廡廊慢慢地走。

晏將雙手托在腹部下,裙裳搖擺,現出渾圓的輪廓。

「再過幾日就滿六個月了。」她撫著肚子,淡笑道。

我點點頭,想起以前小姑生孩子的時候,竭力地喊叫,我和爸媽一起等在外面,聲音傳出產房,驚得一身冷汗。好奇地問晏:「生產可是很疼?」

晏笑笑,道:「不怎麼疼,諶和惠皆是順產,沒多久就出來了。」她想想,說:「我出嫁前也這麼問過母親,她也說生產其實不難,我和彀父很順利便生下了。不過,」晏看向我,說:「我卻知道,她生你時是難產。」

我訕訕地笑,這事我是再清楚不過的。

晏繼續道:「那時,母親在室中,腹痛了整整一日還未生出,人人憂心忡忡,君父守在母親房外,寸步不離,杞國所有的巫女神漢都聚了來,在庭中唱祝不停。我和彀父陪著君父,聽見母親一聲聲喊叫,撕心裂肺,當真害怕極了。」說著,她輕輕一嘆,道:「所幸凌晨時你終於出世,母嬰平安。我事後聽宮人們議論,當時醫師曾對君父進言,說母親大齡難產,若過不得當夜,怕就該準備後事了。」

我怔住。

以前曾經問過母親自己出世時的事,她卻總是笑笑,只說生我不容易,再不多言。我其實也知道當時生我很困難,因為當時的記憶還在,自己恢複了意識,掙扎幾下就出來了,卻沒想到母親之前已經整整痛苦了一天一夜。

我低頭望著自己的身體,陽光越過屋檐,斜斜地照下,手背的皮膚微微泛著柔和的光澤,近十五年過去了,它已經生長得如此美好。我不禁迷惑,如果那時沒有這個靈魂,它將會如何?母親又會如何?

是我成全了它,還是它成全了我?

走了一段之後,晏說乏了,我於是陪她走回房裡。

惠正在室中,看到晏,飛奔著過來,卻被一旁的侍姆急急攔住,不讓她撞到晏的肚子。晏笑眯眯地牽起她的小手,坐到榻上。

不一會,幾個家臣求見,說有家務要報。晏吩咐侍姆帶惠到庭中玩耍,自己到堂上去見他們。過了許久,晏才回到房中,一臉疲憊,侍婢攙她坐下,倚在几上,又給她揉肩按腿。

晏讓侍婢們退下,看向我,露出淡淡地苦笑:「家事沒完沒了,有時真是累煞人。」

我微笑,道:「阿姊若覺吃不消,何不分些出來,交給……」我想說姌,覺得她一定不會樂意,於是改口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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