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第二十二章 大豐(下)

射獵完畢後,又輪到貴族們獻祭。這些場面見過許多,我看著覺得有些乏味,跪坐了許久,膝蓋酸酸的,於是跟諸姬說我內急,告退離開了席上。

學宮後面是一片小小的林苑,囿人精心地在裡面栽種著各色竹木花草,暮春之際,綠樹繁茂成蔭,叢叢芳菲掩映其間,奼紫嫣紅,欣欣向榮。與前面的熱鬧相比,這裡靜謐得如世外桃源一般;人也很少,只看到幾個閑庭信步的身影。

微風從辟池上吹來,柔柔的,很舒服。我沿著苑中的小路,慢慢地散步,欣賞著苑中的景色,放鬆坐僵的雙腿。

正悠遊間,身後忽而傳來一陣腳步聲,有力地踏在小道的沙石上,又似乎有些匆忙。我回頭望去,透過樹叢的間隙,只見一人正快步朝這邊走來,花木的枝條在風中微微搖曳,遮住了視線,看得不甚清楚。

他越走越近,沿著小路轉過樹叢,那人的樣子清晰地出現在我眼前。

我愣了愣,是姬輿。

他也看到了我,似是一驚,猛地停住了腳步。

片刻後,我朝他笑笑,施禮道:「虎臣。」

姬輿頓了頓,緩步上前,回禮道:「公女。」

我好奇地問他:「明堂獻祭可是完畢了?」

姬輿看著我,目光柔和,回答道:「未曾。」

祭禮沒完就離開?我見他額角有些細汗,問道:「姮聞虎臣步履甚促,可是有急事?」說著,身子往路旁讓了讓。

姬輿卻說:「公女不必勞動,輿並無急事。」

我詫異地望著他。

姬輿的臉上微有些不自然,他望望四周,開口道:「公女可是在散步?」

我點頭,回答道:「然也,姮在席上坐久了,便到這苑中來走走。」

姬輿頷首,沉默了一會,他看向我,目光熠熠:「不知公女可願與輿同行?」

我一愣。

姬輿微微側過頭去,接著說:「輿長久未見太子,正欲向公女打聽。」

我望了望前面的路,彎彎地探入花木叢中,卻唯此一條,若不想就此原路返回,也只有和他一起走了。我點點頭,微笑著說:「便如虎臣所願。」

姬輿看看我,唇角含起些笑意,點點頭,向前邁開步子。

路有些窄,我落後半步跟在他後面,兩人沿著小路前行,走得不緊不慢。

走了一會,只聽姬輿在前面問道:「不知太子近來可好?」

我答道:「吾兄一切安好,姮動身來宗周之時,他剛剛成婚。」

姬輿點點頭,說:「新婦可是齊國公女?」

我說:「然也。」想了想,我笑道:「說來,姮那長嫂,虎臣也曾見過。」

姬輿詫異地回頭:「輿見過?」

我笑著說:「虎臣可記得兩年前郟山蒐田?姮與一女子爬到樹上,卻被虎臣與晉侯幾人撞見。」

姬輿想了想,道:「那女子就是如今太子新婦?」

我點點頭,道:「正是。」

姬輿看看我,似是在回憶,唇邊的笑意越來越深。

我知道他在想什麼,也笑笑,說:「姮那時頑劣,多有失禮。」

姬輿微笑,道:「少年心性,公女……」

「姮!」突然,一個聲音在身後響起。

我停住腳步,驚訝地回頭望去,卻是熊勇。

他綻開滿面笑容,快步地走到我面前:「姮!」

「哦……勇。」我勉強笑笑,小聲地回道。心下鬱悶,他不是答應過杼不在人前直呼名氏嗎?偷眼望向姬輿,只見他看著熊勇,表情莫測。

「虎臣也在。」熊勇也早已看到了姬輿,行禮道。

「太子。」姬輿還禮,聲音淡淡的,抬起頭,面無表情。

熊勇看看他,目光有些意味深長。過了一會,他轉向我,說:「姮,王姬瑗正尋你。」

「王姬?」我問:「尋我何事?」

他笑笑,說:「勇也不知,姮還是速去為好。」

我點點頭,朝姬輿看去。他也正看著我,近午的陽光穿過頭頂的枝葉灑下,長睫如羽,眸色深黝黝的。

我抱歉地對他笑笑,一禮,道:「姮先告辭,兄長之事,日後定當詳談。」

姬輿嘴唇微抿了抿,頷首道:「公女慢行。」

我轉身,隨著熊勇一起往回走。

路上,熊勇問我:「姮與虎臣輿相熟?」

我看看他,答道:「並不十分熟,虎臣輿與姮兄長乃至交,方才碰巧遇著了。」

熊勇點頭,道:「原來如此。」

我奇怪地問他:「勇到這苑中來,只為替王姬找姮?」

熊勇目光有些躲閃,道:「然也。獻祭後,勇隨杼與公明去見王姬,她正說要遣人找姮,勇便來了。」

我挑挑眉,不說話,堂堂楚國太子這麼熱心替人跑腿?

熊勇見我目光疑惑,臉上微微泛起窘色,嘆了口氣,苦笑道:「其實不全是,說與姮知也無妨。之前,公明為那弋射之事,好生取笑了一番,勇恐他又在王姬前說起,故而藉此離開。」

我瞭然。不過,熊勇這種鬱郁的表情倒是第一次見,想起公明伶牙俐齒數落他的樣子,不禁覺得有些同情。我看向熊勇,安慰道:「三弋四鴻,常人已是不可為,勇不必覺得掃興。」

「嗯?」熊勇眼睛一亮,看著我,笑容再度燦爛起來,露出兩排潔白的牙齒,得意洋洋地說:「姮此言甚是!勇也這麼想。除了虎臣輿,勇還是那天下第一。」

我哂笑無語。

剛出後苑,熊勇說他想到別處去,自己先走了。我回到席上,諸姬正悠閑地談笑,卻沒看到杼和公明。

見我回來,王姬瑗一臉神秘地笑:「公女離開這許久,可錯過了好事。」

我好奇地問她:「什麼好事。」

王姬瑗還是笑,卻不回答,岔開話說:「方才杼和公明曾來過,才說上幾句話,卻又被天子召去了,如今無事,祭禮已畢,公女隨我往鍾室如何?」

鍾室?我想了想,反正接下來也無事可做,微笑應道:「諾。」

木槌擊在青銅上,「當」的一聲,哼鳴不絕。鍾室內,王姬瑗信手敲著架上的幾枚編鐘,無章無法,不成曲調。

室內光線不大好。我坐在席上,朝外面望去,只見天色不再晴朗,漸漸地變得有些黯淡。

春夏之交,天氣變得讓人捉摸不透,時晴時雨。

擺弄了一會,王姬瑗放下木槌,百無聊賴地在我旁邊坐下。

我問她:「王姬可是在等候晉國二位公子?」

王姬瑗點點頭:「是。」說完,她看向我,忽而一笑:「也不全是。」目光中滿是曖昧,與那天她問起鳳形佩的時候相比,有過之而無不及。

我笑笑,知道她不會繼續往下說,也不追問。

「他們也該來了……」王姬瑗喃喃道,像是在想著什麼,將目光在鍾室內四處遛。突然,她問我:「公女不是也會鼓瑟?」

我頷首,道:「只會些毛皮。」

王姬瑗一笑,指著鍾室一角的瑟說:「公女可願為我撫上一曲?」

我愣了愣,答道:「自然願意。」起身走到那邊,將瑟移過來。

我坐在瑟前,取出手帕,往弦上拂了拂,並沒有什麼灰塵,試了幾個音,通透純凈,想來是經常有樂師打理的。

「王姬想聽什麼?」我問。

王姬瑗想了想,說:「公女隨意,宮中雅樂,我都是熟了的,不聽也罷。」

我看著瑟上的根根絲弦,想起以前的箏,心中一熱,移動弦柱,調了調音調,雙手緩緩撥動,彈起了一支楊柳青。

十指下,琴聲淙淙,裊裊餘韻在耳邊纏繞。這首小曲是我無意中聽來的,覺得它很優美,常常在箏上信手彈起。

簡簡單單的幾句,曾經那麼的熟悉,淌在心中,無比的親切。

空氣中似有某種記憶中的味道。

我看著雙手下顫動的弦。

那時,自己的手指也這樣撥弄,箏音委婉流動,對面的沙發上,思琮坐在那裡,靜靜地看書。

彈完一曲,我抬頭,正遇上思琮柔和的目光,相視一笑,繼續做各自手上的事。

記憶中,一切都那樣清晰,似乎就在昨天,卻又遙不可及。

最後一個音漸漸散去,四周杳然無聲。

光線不知什麼時候變得更加暗了,我回頭望去,卻發現門口正立著一人,背著天光,看不清面容。

我雙眼微微眯起,詫異地看著他向我走來。

微風從室外拂入,淡淡的麝香縈繞在鼻尖。我不敢相信地睜大眼睛,那熟悉的身影和臉龐越發清晰,深深映入我的心底。

「姮。」燮站在我面前,含著淡淡的微笑,溫柔地注視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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