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章

鞏自強鐵青著臉,手上拎了把夾煤的燒火鉗子,叩擊車窗的聲音異常詭異的平靜有序。秦昊再次回頭看看陳婉,驚魂未定下硬著頭皮開了車門。

他下車的同時陳婉也踏出來,聽陳婉在背後喊了聲舅,眼角餘光瞥見陳婉舅舅手臂揚起,他認命地闔上眼。闔眼的剎那,光影一閃,黑灰色的鉗子划了一道圓弧垂下。秦昊這才發現,陳婉舅舅只是把鉗子拋進了樓道口的一堆蜂窩煤里。

全身凜然直立的汗毛緩緩伏倒,聽陳婉舅舅打鼻子里哼了一聲,說:「上去吃飯。」秦昊轉憂為喜,剛準備跟上已經被陳婉拉過一旁,「你先回去,我和舅舅說明白了,哪天有時間再——」

「喊他一起上來。」鞏自強站在樓梯轉角處,說完了徑自抬腳往上。

「那我上不上去好?」他問。

陳婉咬咬牙,把手上的豆丁遞給他,「你抱著豆丁,舅舅不好動手。」

豆丁拳頭鬆鬆地放在嘴邊,換了個懷抱也只是咂了咂嘴巴而已。秦昊這才放了心,隨著她拾級而上。站在她家門口時,她躊躇難安地問:「緊不緊張?不行還是先回去,我和舅舅解釋。」

「緊!很緊!」他抱著豆丁,掌心濡濕,話也說得語無倫次,「很緊張。感覺像是進了副本摸黑走了很久終於見到了終極大BOSS,血直往腦門冒。」見陳婉很是挫敗的樣子,安慰說:「最多胖揍我一頓,你別擔心,我皮厚,能扛。」

膽戰心驚地踏進去,廳里卻沒人,聽見抽油煙機響,陳婉悄聲說:「大概在廚房,你先坐,我進去看看。」

秦昊畢恭畢敬地站在中間,肩膀上趴伏的豆丁淺淺的呼吸聲在耳邊,小小的重量、全然的信賴,連空氣也似乎沉寂下來,前所未有的踏實感油然而生。他仔細打量眼前的一切,只有金盛廚房大小的廳,一張長沙發,一個小茶几,一台電視,沒有多餘的裝飾卻乾淨整齊。角落裡是豆丁的推車,電視下的柜子里排放著小傢伙的奶粉罐。

這是她的家。

「你是……」

他轉頭對上陳婉舅媽驚訝的眼睛,欠了身才想起手上還抱著兒子,躬了一半停住,很是尷尬地喊:「阿姨,哦,伯母。」

「坐、坐。」陳婉舅媽石化般,見豆丁被陌生人抱著下意識地就要伸手去接,突然醒覺過來,「你是去年來我們家找我們小婉那個,我說了小婉不在還想往裡屋沖的那個!」說著又張大嘴,目光在驚醒了的豆丁和秦昊臉上游移,「是豆丁爸爸?老鞏老鞏!」

陳婉站在廚房門口,恨不能把時鐘撥回今早重新開始。舅媽滿臉驚異,嘴巴張得能吞下個核桃;秦昊要坐不坐,半翹著屁股;惺忪睡眼的豆丁被兩人接來送往,張著嘴欲哭不哭的,看見她才終於哇一聲釋放出來。

她連忙上去把豆丁抱過來,邊哄邊說:「舅媽,是他、是豆丁爸爸。」

舅媽連聲哦哦中,舅舅從廚房探個頭出來,「擺桌子吃飯,到點該回店裡了。」

秦昊剛坐下又立馬站起來,四處望望找餐桌。只見陳婉舅媽進去裡屋搬了個摺疊桌出來,陳婉勸說:「舅媽,沒外人,就在茶几上吃一樣的。」

「那不行,第一次進門。你也是,怎麼不事先通知下?」舅媽望向秦昊,笑得眉眼彎彎地說:「小秦,是姓秦對不對?別客氣,當自己家一樣,對了,連茶也沒有沏。」

秦昊諾諾應是,對陳婉舅媽的熱情有些出乎意料,和他爸媽春節來時的待遇太迥異了。他不明所以之下,更是手足失措。惶恐難安地想表現一下卻沒發現椅子在哪裡,只得悄聲問陳婉。

陳婉邊哄著豆丁,邊從裡面拿了幾張摞在一起的塑料凳出來,朝他努怒嘴,「拆開來就行了。幫忙拿個餅乾,豆丁的磨牙餅,在電視櫃下面。」

陳婉舅媽手上端著茶,站在廚房門前望著他們一家三口,失神而笑。昨天聽說豆丁的太爺爺找了來,又知道豆丁爸爸身體不好,一晚上沒怎麼闔眼。夜裡嘆氣和小婉舅舅說:「本來我心裡總以為豆丁他爸爸沒什麼責任心,不是個東西,連他家裡人一起全恨上了。可如果是有病,老鞏,你說會不會是有什麼難言之隱?」嘆完又嘆,「真有病的話……我們家小婉和豆丁還真是命苦。」

小婉舅舅一直假寐不答,她心裡敞亮,多半和她一樣的心思,對豆丁爸爸既恨又有點期望,既希望內有隱情導致始亂終棄,又怕真有大病害他們母子受罪。

「站門口做什麼呢,端菜拿碗。」鞏自強喜怒難辨。「裡面有我給豆丁磨的淮山米糊,一起拿出來。」

坐下時鞏自強朝秦昊抬抬眼眉,「吃飯。」

秦昊誠惶誠恐,拿了筷子喊了聲「伯父伯母,吃飯。」又低聲問陳婉,「要不要我來?」

「不用了,」陳婉一手抱豆丁坐在腿上,一手拿著小勺子慢慢吹涼了往豆丁嘴裡喂。偷瞥一眼舅舅的面色,不敢多說。

一頓飯氣氛低迷,只有豆丁吃米糊的扁嘴聲和不滿意的咿唔,秦昊食不知味。豆丁對他來說是天使般的存在,他第一次看見小傢伙變身小魔鬼的模樣,想及十多個月來她獨自承受的,愧疚無顏。陳婉欠身拿紙巾時,他先她一步拿到遞給她。「我來抱,你吃兩口。」

「我行,由著他坐腿上玩就是了。」陳婉抬頭時,對上舅媽的笑眼,臉上一熱,裝作拿筷子避開。

「我來抱,豆丁,舅奶奶抱你去陽台玩。」舅媽放下碗,對著豆丁拍拍手。又朝向秦昊微笑說:「小秦,你也沒吃兩口。別客氣,就當自己家。」

「聽你爺爺說,身體不太好?」鞏自強終於發話。

秦昊立時把才端起來的碗又重新放下,心裡對爺爺哀怨地翻了一百零一遍個白眼,保持正襟危坐說:「只是酒稍微喝多了些,肝功能有點小毛病。伯父,我已經在戒酒了。」

鞏自強點點頭再沒說話。

飯後陳婉進去洗碗時,秦昊把桌子收了,打著幫忙的旗號進去悄聲問:「就這樣了?」

陳婉乜他一眼,「那你想怎麼樣?揍你一頓才算爽利?我們家擀麵棍就在門後面,你自己去看看有多粗。」

他倏然從門後收回目光,呲牙說:「就這樣好。你舅舅很和善,比我想的要和善的多。」打蛇隨棍上地又問:「那我以後是不是能經常上來看看你看看豆丁了?」

陳婉擰上水龍頭,轉身把碗放進櫃里。看不見她的表情,他微微失落。

晚上他對著豆丁的兩張滿月照發獃時,陳婉的舅舅舅媽也沒睡著。

「我說,那孩子不錯,人長得周正不說,還是個會心疼人的。一頓飯眼睛就在他們母子身上,沒移過地方,看他眼神就知道是疼人的。」

「還要再觀察。」鞏自強閉著眼睛,許久後再說了幾個字出來。

「還觀察什麼?這都一年多了,再觀察觀察豆丁會喊著媽媽滿地跑了,到時候管誰叫爸爸?」陳婉舅媽坐在床沿上,憂得眉頭皺一起,「這兩個孩子看起來多登對啊,為什麼分開?」

「這是一輩子的事,能不多相幾眼嗎?睡覺。」

那之後,秦昊又上來數次,次次對著陳婉舅舅抹了幾十道鍋底灰的臉食難下咽,仍然鼓足勁堅持著。當他摸清楚摺疊桌和椅子放在哪,並且配合默契地每回一喊吃飯就速度擺好桌子時,陳婉舅舅的臉色終於和緩下來。他在濟城時,大多應酬會選定鞏香居,純陽觀的修繕已近尾聲,他常常順路進來,只為了站廚房邊看她幾眼,抱抱兒子。其實他最期待的是豆丁打防疫針的日子,他們一家三口能象其他人一樣的溫馨圓滿,跨越了那數年的波折離合。但是當小傢伙長皰疹發燒那天,看著耷拉著腦袋的豆丁,急得眼睛紅腫的陳婉,那一刻,有沒有結局並不重要。

豆丁八個多月時,會揮手再見會模仿大人的鬼臉,能發媽媽類似的發音。陳婉第一次聽見,意識到是含糊的媽字時,眼淚如決堤般湧出來,把豆丁嚇得呆愕著不敢出聲。他長了第一顆牙齒,門牙,歪歪斜斜的,但是不妨礙他笑,不妨礙他見到什麼都樂不可支地唔唔有聲。

在樓下時,他最愛的是別人家的小狗,每次看見了就吼吼地揮著小拳頭要舅奶奶抱著他去追。方存正送了一隻小哈士奇來的時候,他更是興奮,坐在小推車裡蹬著小腿要摸摸。

秦昊不樂意到極點,「家裡有孩子,養什麼狗?他安得什麼心?送只玩具的就行了,那哈士奇一對紅眼,和狼似的。」

「打過防疫針了,哈士奇溫馴著呢,對家人可沒脾氣,怎麼玩都行。我舅說養幾天放店子里看店。」

抬了她舅出來,他慣例的不敢多出聲。

時至七月,濟城熱浪滾滾,樹頭蟬鳴不絕。

月中時才開始下雨,帶來少許清涼。十七日的晚上下了一夜的雨,到十八的中午又開始灑雨點。舅媽和舅舅買了東西回來,舅媽拍著肩頭不迭埋怨,「這不下就熱得流油,一下就不停。河裡的水都漲起來了。」

到了三四點的時候,氣象台發布黃色暴雨警告,電視新聞播報說是五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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