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

春節前一周,陳婉尚在朱雀巷忙活。後面的三間大房改小包間,前面廚房的設備要訂要安裝,廳里的桌椅掛牆畫,門口的招牌,還有酒水飲料一應乾貨,水電暖氣,全部要在年前準備好。雖說大部分是辭了工作的舅舅在操辦,舅媽也再三告誡她把身子養好了也不遲,千萬別落什麼病根。可關係到她,關係到豆丁的將來,她無法安坐在家。

廚房收拾齊整那天,舅舅小心地摸摸不鏽鋼專業櫥灶,喉結上下滾動,好久才說:「以前我們用那爐子比起來就是駁殼槍對美式大炮。」

陳婉好笑,「舅,你天天在食堂見得還少了?」

「不一樣。這是自家的。」

正說著話,聽前門聲響,透過窗子看見舅媽大衣一角。陳婉急急出去,舅媽已經抱了豆丁進來,連連呵氣說:「鬧著要找你,一下午沒安生過。我見今天有點太陽,就打了車過來接你們爺倆。」

豆丁全身裹得像只小狗熊,帽子下小嘴癟著,眼眶裡全是委屈。聽見陳婉的聲音,撲騰著小腿尋找著她。

「媽媽抱,媽媽抱。」陳婉慌忙接過,舅媽想是也累著了,一屁股坐下就開始喘氣。她遞了熱茶過去,舅舅已經開聲問:「你在家呆著就行了,出來孩子招了風又感冒怎麼辦?晚上小宇到家,家裡菜都置辦好了?」

「好了,沒好我有時間帶小祖宗出來遛圈?這不見天好嗎?」說著掃視大廳一周。「老鞏,沒想到咱家還有這一天。裡面也妥當了?帶我去裡頭看看。」

由木天花上吊下一排銅燈,仿明桌椅,印染的藍桌布,冬天微弱黯淡的日光打在仿古地磚上,忽明忽暗。眼前的一切讓陳婉也有些怔忡難信,豆丁已經一拳呼在她肩膀上。她捉住小傢伙藏在衣袖裡的小手,放在嘴邊連連親吻,小傢伙樂呵呵地往她懷裡躲。「媽媽馬上就能賺錢了,豆丁。」

收拾到傍晚,走前陳婉要穿大衣,剛準備把豆丁交給舅媽已經被舅舅接了去。「我來。」

豆丁像是有些怕舅爺爺,撅著小嘴不敢擅動。陳婉楞住,這是她舅舅第一次抱豆丁。即使在醫院裡,他也沉著臉,任憑眼中淚光乍現。

「舅。」

「舅舅攔不住你,既然挑了這條路,多少苦全咽回去,堅持到了頭就是好日子。」

「……對不起。」

「別說這個。今天小宇回來,我們早點回去。豆丁,回去見小舅舅咯。」

舅舅有力的手臂上上下下搖晃哄著豆丁玩,舅媽在旁連聲埋怨叫他動作輕點,陳婉微笑著跟在他們身後。一路到街口,她臉上的笑容僵住。從對面馬路飛馳而過的那輛車不熟悉,可車內那人的側臉再熟悉不過。

他回來了?

「小婉,你歇歇,我來。」

陳婉回過神,才發現手上兩把刀已經停下來不知多久。「舅,沒事,我可以。」

年初八開張。年前葉慎暉擇了開張這一天包下整間鞏香居做信誠高層的春茗宴。十二圍並不算多,但是和葉慎暉秘書謝小姐幾經商討終於確定的菜單里有幾道菜是連舅舅也沒做過幾回的。陳婉半點不敢馬虎,春節期間比對著家傳的菜譜天天在店裡演練了無數次。

「在想豆丁呢?你舅媽在外頭照看著,等會人到了也有小宇幫忙。別急,還早,足夠時間準備的。」

不急。她定定神,看看寫字板上貼著的一張張菜單,再環視廚房一周。這是她再熟悉不過的地頭,是她的地盤,總有慰藉她心靈的能量。

「就該這個樣子,我看你像是失了幾天的魂了。真正的大廚應該有股氣,外頭再亂場,心不能亂。」

她象回到多年前憑著年少無畏第一次掌廚的那一日,深呼吸,各種食材的味道吸入肺腑,氣韻充足時重新左右抄刀。蒲菜是當季特產,要碎如粉末,雞胸肉要剁得稀爛如肉糜,用蛋清淘洗去渣留下肉汁,爆油加蒲菜翻炒,以奶湯澆頭,入盅滑軟細嫩雪白。翅湯也和平常食肆不同,慢火煨燉,加鮑汁和秘方提煉的蝦油,湯色金黃透亮。連最平常的冷盤毛豆乾也是用牛脊髓烹煮,再用舅舅多年的滷汁小火鹵了一個上午,足夠筋道。

宴盡人散時,葉慎暉出現在廚房門前。「比我想像的還要好。」

陳婉早知道外頭的反應,聽了這句仍然忍不住鬆了口長氣,隨之是快慰歡欣,滿溢在胸臆里。舅舅搓搓手才握住葉慎暉的,眉目間喜悅自得皆而有之。

以葉慎暉的人面,得到他的肯定,代表他們鞏香居絕對有資格在競爭激烈的濟城飲食業有一席立足之地。

「這樣不行,要多請幾個人,今天不是從老二那裡借了幾個服務員,根本忙不過來。還有廚房裡也要多請個人打下手,這可都是體力活,天天這種忙法別把你身子熬壞了。」舅媽前後奔走,也是滿臉疲憊。

陳婉從小宇手上接過已經酣睡的豆丁,「我還行,就是要請個人看著豆丁。舅媽,你們先忙著,我有事出去一下。」

出了大門,河面上北風呼嘯,直往脖子里灌。陳婉緊緊領口,攏住豆丁身上的小被子往街口走。不出所料,那輛看見多次的黑色車子就停在老地方。時間倒流,象是回到幾年前,他憊懶的聲音在耳邊:「老地方等你,十分鐘,過一秒我就去你家找你。」

車上的人看見她,發動了車向前滑行了幾米,在她停住腳的同時也停了下來。他下車,在寒潮來襲滿目蕭索的濟城街頭。在她眼前。

隔街相望,她能感覺到他的眼神不舍地糾纏在她身上。過了一千多個日夜,所有的都變了,他看她的灼|熱目光沒有變。豆丁像是感覺到她急促的心跳,不安地扭動著,她把小傢伙重新往上舉了舉,輕輕拍了拍後背,才緩緩走向他。

「回來了?」

他默然點頭,注視她許久才將目光投向她懷中。

「宋老師和你說了?要不要抱抱?」

他像是沒料到她會允許,手臂抬起,微顫著,又放下。「睡著了。」

「沒關係,醒了再哄就是了。」陳婉把豆丁遞過去,「手托著後腦勺,已經會抬頭了,就是直不了太久。小心!」

她一句小心嚇著他,弓著腰,兩隻大手戰戰兢兢籠著。「還好,還沒醒。」

他誠惶誠恐的樣子,似震愕似滿足的表情看在眼中,心裡更是酸澀。

「要不要去哪裡坐坐說說話?」

「不用了,我舅舅舅媽在店裡等我。什麼時候回來的?」

「豆丁三天的時候。我,不敢打擾你,怕你生氣。所以……」

「都瞞著我,不是裝修那天看見你,我還一直以為——過年也沒回京?」

「沒有。」不捨得離開,「我爺爺也不許我回去。」

她咬住下唇,萬分清楚那代表什麼。「你們家全知道了?」說著就想抱回豆丁。

「你別誤會,我沒想過要怎樣。」豆丁離開他懷抱的時候,他眼中閃過一抹痛楚。「就是怕招你討厭嫌棄,我才躲著,沒想過要和你搶孩子。」

她輕輕拍打豆丁後背安撫著,一邊回頭望,似乎怕她舅舅出來。凝視眼前熟悉的被風吹得紅紅的小臉一時間眼眶發熱,他極力忽視心裡被撕扯的痛感,把那種苦楚一寸寸咽下去,嚼也不嚼。

「貓兒……」不自覺又叫出聲。

「我出來——」同時開口,聽他停頓,陳婉才繼續說:「我出來是想和你說句謝謝的。開始以為是葉先生和宋老師好心,又看在你的面子上,不停幫我。春節前那天看見你,才知道不是那麼簡單。無論你做了什麼,我都謝謝。以前的,現在的,你給過我的,都謝謝。至於我給你的,從不甘心到甘心情願的,不管是好是壞,你忘了它吧。」

……

「看在孩子的面子上,沒有和好的機會?」

「從看見你那天開始,我已經考慮十多天了。那時候說分手也不只是一時之氣,你也知道的。在一起有快樂的時候,但是很多東西掩蓋在快樂下面,總會爆發,不是因為這也會因為那。我也說過,不是你不好,不是因為你家裡的反對,是我們不適合。就當我們是結了婚又離婚的那種好不好?豆丁有一半是你的,你想他的時候隨時可以來看。其他……各有各的人生。」

「這是你真正要的?」宋書愚說給對方想要的生活,可是對方的夢想中沒有你的話,何其讓人絕望。

「我現在挺好,有家裡人幫忙,也找到自己愛做的事,還有豆丁。很滿足。」她說著回頭望望鞏香居的招牌,「我要回去了,手機號沒有變,你什麼時候來濟城什麼時候想豆丁了隨時可以打電話來。」

「再讓我親親他。」他低下頭,怕鬍子扎著小傢伙,只敢虛吻一口,呼吸間是淡淡奶香,眼前酣睡的小模樣逐漸模糊。

「昊,你也安心過你的日子,不要太執迷了好不好?」

不好。他望住她漸小漸淡的背影時想,與蒼白的沒有她的日子相比,與晦暗的失去光的日子相比,他情願這樣,情願被痛感燒灼,以此證明心還能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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