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

出院的那天,難得的好天,市一住院部樓前有幾株楓樹,華蓋蔽日般的紅。正午的陽光在枝葉中跳躍,滿目金色。

舅媽喜不自勝,連連說:「我們豆丁腳頭好,連出院老天爺也要開眼。」

臂彎里新被子里裹著的小傢伙還在酣睡,五官皺在一起,鼻翼一張一闔。這樣粉|嫩的一團肉,在她身體里用血養育十個月掉下來的一團肉,有了名字有了生命。陳婉迎向溫煦的日頭,眼中酸脹。

舅媽說孩子是父母上輩子的討債鬼,一點沒錯。小傢伙是個磨人精,她分娩時羊水流幹流盡,痛得幾乎脫力仍然不願意出來,到了這個世界又兩三個小時一次不停頓的折騰。小小的身子哭起來驚天震地,肺活量能和大人相比。

夜裡幾經艱難哄了豆丁重新入睡,陳婉抱著他在房間里慢慢踱步。臭小子離開懷抱就哭,連舅媽也無奈,說不能這樣慣出壞習慣。她明白其中道理,可小傢伙一哭她就揪心的疼。換尿片餵奶時,看見他肉乎乎粉|嫩嫩的手手腳腳,她想,所有的,都是值得的。

當初知道懷孕是在分手後,果然如老話:飯可以亂吃,話不能亂講。連續幾天,她選擇把自己封閉起來,不敢去面對。直到有一日寧小雅從夢中哭醒,抽噎著說:「我又做夢了,還是站在牆角那裡,嗚嗚地喊我媽媽。」

她悲從中來,過去握住小雅的手,低聲安慰,最後才說:「小雅,怎麼辦?我也有了。」

何心眉嚇得幾乎掉下床,懵了許久只能喊一聲「天……」

如果沒有親眼目睹小雅的傷痛,她應該是決絕地選擇和他做了斷。可那一刻,她強烈希望生下來。她無父無母,不也一樣活得好好的?不適當的時候出現的孩子是厄運,還是老天垂憐?誰能判斷?

何心眉知道她的決定後,又是望天。過了好一會才說:「你這是自私,為了滿足你自己的需要帶他來這個世界,他將來要受多少白眼?就算你能養活他,以後的教育怎麼辦?養孩子又不是養小狗,給口飯吃就行。」

她以沉默為堅持。

寧小雅悶坐了許久才說:「我支持陳婉。雖然我選了應該做的,可是我後悔,一直在自責在後悔,後悔好多天了,我怕會後悔一輩子。」

何心眉拿她們沒辦法,爬起來拿起紙筆,一樣樣列舉其中的困難,然後丟在陳婉面前,「你自己看,這是我能想到的,還有我想不到的。」

事實正如何心眉列舉的那些,想到的想不得的,一單單連續出現,等待她披荊斬棘。

先是舅舅,當時他怒火中燒,陳婉沒見過舅舅有那樣的表情,抄起廚房的擀麵杖就要抽她,結果被舅媽死死抱住。「明天就去醫院,還有,是誰的?你和我老實說。哪家的王八羔子?老子不活活揍死他不姓鞏。」

她跪著不出聲,長發拂著臉,遮住地上的淚漬。

「說話!誰家的?小婉,你爸媽在天上看著,你給我們丟臉不要緊,不能丟你爸媽的臉。」

「地上涼,你有……可不能跪,起來小婉,起來慢慢說。」舅媽過來扶她起身,她說不出話,伏在地上繼續猛力磕頭,篤篤有聲。

「小婉,這是不成的。將來嫁不了人,那是一輩子的事。」

一輩子。她感覺自己已經象過了一輩子了。「舅舅舅媽,當作是陳家的孩子也好,當作是我多了個血親也好,讓我生下來行嗎?我保證將來我自己養,我保證將來——」

「你這叫什麼話?舅舅是因為不想養這孩子?舅舅是為你好,你一個姑娘……起來說話,跪久了傷身子。」

舅舅那天之後沒有再催促她去醫院,只是煙比以往抽多了,除了去印刷廠食堂上班之外又在菜市場找了個臨時攤位,早上採購時一併駝多兩筐蔬菜交給舅媽賣完早點後守攤。她每早起來,瓦罐里總有舅舅夜裡燉好的湯。

她越來越寡言,每每看見舅舅抽煙時垂喪的表情和斑斑白髮就自責、懊悔,自己的堅持給這個家平添苦痛,她甚至想乾脆去醫院算了,或者問人借點錢,一走了之。但是,當二十周的時候,神奇的胎動神奇地連接她的心跳,那一刻,她知道自己再也無法割捨。

她幫舅媽一起賣早點,一起出攤賣菜,到五六個月時借了何心眉一條蓬鬆的裙子回校。「還行,不大看得出,就當你胖了,有人問就說肚子脹氣。」何心眉總有安慰人的能力,陳婉難得一笑說:「你摸摸,來,怕什麼?摸摸。」注視何心眉眼中驚異漸漸放大,她輕笑,笑完淚盈於眶。

小雅急不可待,「何心眉,走開,讓我摸摸。」

「小雅,如果我說要感謝你,會不會很不厚道?」

小雅搖頭說:「就當做連我的一起活下去了就好。」

「豆丁,要謝謝你寧阿姨,沒有她,你現在還在天上種花種草閑發獃呢。」陳婉的傷口站久了還有些疼,緩緩坐下時驚醒了豆丁,嘴一癟,就要準備嚎啕。「不哭不哭,吵醒了你舅爺爺會打屁股的。乖哦。」她學著舅媽的樣子,托著小傢伙輕輕搖擺。

舅媽教過怎麼抱,怎樣拿手臂托住後腦。當豆丁第一次被舅媽送到她面前時她緊張得腦中空洞,拿這軟呼呼的小東西不知如何是好。可真正一抱起來,一切順理成章,似乎是本能,是天性,是心底最角落的土壤里一顆埋藏了二十多年悄悄萌芽的種子。

媽媽,你看見了嗎?我也當媽媽了。

她倚著床頭迷迷糊糊地睡了會,又被豆丁呼天震地的哭聲吵醒,臭小子臉漲的紅紅的,很不高興。手臂酸痛,把豆丁換過另一邊,舅媽已經睡眼惺忪地走來取了奶瓶去燙。「舅媽,你去睡吧。沒一會就天亮了。」

「那我再睡一會接你的班,帶孩子是辛苦,熬過這半年就好。唉,這樣坐月子法,會不會落什麼病根的?」

「舅媽,我沒那麼嬌氣。」這些根本不算什麼,相比較,懷他的時候才叫辛苦。吃什麼吐什麼,躺下來沒有一個安穩覺。後來顯懷,周圍鄰居指指點點,她進進出出時能視若不見,可舅舅舅媽背地裡長吁短嘆她是知道的。再接著居委的人衝上門說沒有準生證就要強行引產,舅舅拿著菜刀堵在門口,大有一夫當關的氣勢。

然後,宋書愚帶著葉慎暉找上家門。他們是為了那封信。

葉慎暉這個人,陳婉以前聽秦昊說過很多,依舊覺得是有層霧籠罩儼若雲端的人物。她猜不透那封信與他有什麼關聯,但想必很是重要。她謹記舅舅和老二的話,不能隨便給人,不能隨便相信人。可那天,她被打動了。

他說起年少時光,眼中有和她同樣的自傷和掙扎,他們有同樣的經歷,他們同樣是從灰燼里重塑的自我。她選擇相信他,但是有條件,一是幫她辦准生證和將來寶寶的戶口,一是不準告訴姓秦的任何人。

她的話像是觸碰到他某條神經,他看著她,卻像是看著另外一個人,眼中悲傷無法言語,最後才像是從遙遠處飄回來一般,神情恍惚問她:「你確定要生下來?一個人養?沒有父親?前面的困難你認為自己有能力全部承擔起來?」

陳婉點頭。

「女人都是瘋子。」他那時忽地這樣說,然後重新歸於一貫的沉靜,「孩子小五也有份的,雖然我和宋書愚對他的一些行為不贊成,甚至是反感,可認真來講,你這樣對他不公平。而且,單身女人帶孩子長大,困難想像不到的多。人還是要順應現實,不要強加給自己一些承受不起的負擔。」

「你們覺得我很惡毒是不是?或者你們都覺得我恨他,所以找一種方式報復。」她下意識地撥弄手上那隻鐲子,一遍遍繞圈,情緒慢慢平復下來說:「其實你們想多了。我沒想過將來他有一天知道後會後悔會什麼什麼的。我忙著活命,根本沒空考慮那些。就是簡簡單單的生孩子,生我自己的孩子而已。如果將來秦昊能成熟些,或者我脾氣能軟化點,他來看看也沒什麼。但是,這孩子是我一力保下來,是我拿我不多的全部換來的,他姓陳。」

那之後,她幾乎是提心弔膽地過日子,關注所有的新聞,老二不甚其煩,「你顧著自己的肚子,有你這樣當媽的?人家都是好吃好睡好好的養。你放一萬個心,有消息我會不告訴你?睡你的覺去。」

她哪裡睡得著?下午穿珠子的時候,腦袋一耷拉就醒,夜裡背疼得沒法翻身,腳趾抽筋她只能坐起來默默忍受那種疼痛。

後來消息傳來,她當時幾乎站不穩。洪浩林和江文濤被雙規是內部消息,葉慎暉電話里大略提了下,然後說洪建學越境潛逃。在老二那裡確定了這個消息時,壓在心頭多年的重負突然消失了,僅剩一片空惘。

「舅,是不是真的?」

舅舅放下電話,「明天我去公墓給你爸媽燒紙,說道說道。你等生了再去。」

她吶吶點頭,走進自己房間在床沿坐下許久才回過神,失聲痛哭。

誰說沒公道的?做了錯事終將償還,只是人已經死了,有什麼用?那個曾經呵呵笑著說要給她攢嫁妝,老了就給她帶孩子煮飯的人,早已經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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