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進車位時速度太快,衝出輪擋,險些撞上牆。

頭一回知道什麼叫恐懼。真相近在眼前,沒有觸碰的勇氣。刺耳的餘音在地下車庫裡迴響,秦昊呆怔著坐了一小會才回過神,把車倒出來,離開金盛。

夜裡再次回來,帶著薄醉微醺。見到她的那一瞬,說不清是什麼情緒。「不是說今天有事不過來嗎?」

「送小雅回家就順便上來了,找找資料。」她揉著眼睛說,「去喝酒了?」

秦昊無聲點頭。

「晚上電話里說在家?」陳婉惴惴不安地問。

他再次點頭,站書房門口與她對視數秒,突然別開臉,「我去洗澡。」

以往這樣,他會進來抱抱她,糾纏一個吻。醒過神,陳婉對空廖的房門苦笑。

下午回校,何心眉聽她複述一遍經過,張開嘴巴好一會才合上,說:「你練了令狐沖的獨孤九劍?遇強則強?」

她也是這般苦笑說:「總有一些底線是不容侵犯的。我說的話會不會很過分?」

「不過分。我只是沒想到你平時寡言少語的……」

手撐著額頭,再次回想下午的每個細節每個字,如同今晚重複的無數次。或許她冒犯了他母親的尊嚴,那她的尊嚴與驕傲呢?在殘酷的現實面前,蒼白得不堪一提?

走進房間,站在浴室門口,聽著嘩嘩的水聲。他那句「不管任何時候我都站你這頭」回蕩在耳際,似乎還能輕嗅到望谷溫泉里拂過發梢的山風送來的飄雪落蕊殘香,可他鄭重的表情、嚴肅的眼神已經消失了。

陳婉放下推門的手,回身拿了外套想離開,躊躇中又重新坐回床沿。

水流如注,掀起酒意壓制的狂躁,秦昊一遍又一遍回憶這個下午。

下午接了電話回去,知道父親逢主動來找,必定是有大事,只是沒預料大到幾乎能摧毀心底所有。

老頭子說話方式習慣性的先抑後揚再抑,一上來說起葉慎暉,又贊他這幾年在葉慎暉身上學到了三分穩重練達。

秦昊暗笑,他年頭年後忙得焦頭爛額的,有一半是葉慎暉功勞。南昀湖地塊賣了一半給洪建學,那小子躊躇滿志,一心想撈個盆滿缽溢,拿到地上馬的全部是高端高檔住宅項目。葉慎暉黃雀在後,手上握著南昀湖最好的地塊作安居計畫,定位普通市民,小戶型簡裝修,預計價格將低於洪建學百分之二十。目前一切在信誠屈指可數的幾個高層掌握中,等五一正式開盤時,秦昊能想見洪建學知道預售價後崩潰的表情。

他笑是因為幾年的籌劃終於到了快揭盅的時刻,也是因為葉慎暉。那隻老狐狸,算盤珠子劃弄得比誰都響。一個安居計畫,既撈到政治資本,又能套出大筆資金,還賣了個人情給他,順便折了洪建學銳氣。一石四鳥,不可謂不深算練達。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這幾年你少了和狐朋狗友交往還是有好處的。」秦仲懷取下眼鏡置於桌面,人往椅背靠去。「擇友如淘金,沙盡不得寶啊。」

交錯在腹間的雙手青筋暴露,眼中精光斂去,頓現老態。秦昊和父親並不親近,行事疏懶的他樣樣入不了父親法眼。年紀大了明白契小沒什麼是值得父親驕傲的,也逐漸能理解父子慣來的疏離。瞥見父親不經意間露出的疲憊,才恍覺為人子的不孝。「爸——」

「去年十一後,省紀委收到一封匿名檢舉揭發信。限於組織紀律,具體內容不能向你透露。」秦仲懷緩緩說道:「匿名信兼複印件,字跡模糊,不具備法律效率和立案要求。但年前一個被抓捕到的在逃犯,審訊中供認有人為黑社會充當保護傘。兩件事情關聯很深。本來與你無關,但是牽扯到的人和你有關。」秦仲懷坐直後眼神緊迫盯住兒子,「我只問你,小陳有沒有向你透露過相關細節?」

秦昊心中巨震。強捺住驚濤駭浪,思忖下鎮靜問說:「沒有。什麼事和她有關?和她父親有關?」

「年後一直在做她的思想工作,希望她能全力配合調查——」

「爸,你們的意思是——信是她寄的?」秦昊勉力自持,維護說:「不可能。有這麼大的事,她不可能不和我商量。她爸爸的事情我知道很久了,如果是和她爸爸有關,早幹嘛去了?再來,有可能寄信的人多了,她舅舅、她爸爸的同事……」

秦仲懷揚揚手,止住秦昊的話。「信是由東大附近的郵局寄出的。」

秦昊詞窮,沉默許久仍辯白說:「不會是她,她不可能有事不和我商量。」

「小昊。」他父親沉吟片刻,「小陳掌握的她父親的遺書是關鍵,裡面透露她父親自殺前曾經向組織遞交兩封檢舉信,結果石沉大海。如果情況屬實,性質是非常嚴重的。她態度的不配合為調查工作帶來很大阻礙,叫你回來一是問問你知不知道內情,再者是提醒你。我剛才說過擇友如淘金,不僅是選擇朋友,終身伴侶更是如此。」

秦昊全身緊繃,警覺的眼神望住父親。

「你的婚事,我沒有表過態。小陳踏實努力,這點我很欣賞,但是對她的動機存疑。年輕人行事衝動,我能理解,不過希望你不要盲目,遇事審慎分析。結婚的事多考慮考慮。」

「動機?爸你的意思是小婉是利用我?」秦昊覺得很是可笑,「如果利用我,為什麼不告訴我,找我幫忙?那不更直截了當?」見父親不置一詞,只是靜靜看著他,秦昊收了笑,忽地感覺心底一絲絲涼意冒上來,「不就是時間上剛巧對著了嗎?我和你們說要結婚的時候剛巧她寄了信出去。這有什麼?」

「你也不小了,判斷力不要被感情蒙蔽。」

秦昊與父親對視良久,血脈奔騰下全身滾燙,只剩下一顆心逾覺冰涼。

熱水澆灌不出一絲暖意,心心念念的人就在外面,他不敢觸碰真相。

開門時她正好準備敲門,兩人都嚇了一跳。秦昊聽陳婉吶吶說了句「洗澡洗這麼久,怕你有事。」他扔掉拭發的毛巾,開口就說:「去打電話給你舅,明天我去你家。」

陳婉呆愕,「為什麼?不是說好下個月嗎?你媽媽回去和你說了什麼?」

他腦子懵了一天,不知道她後一句什麼意思,注意力全在她的拒絕上,冷著臉拿了自己手機遞給她,「自己打,我看著你打。約好時間見了面,下個星期我們去拿證,婚禮等你畢業了辦。」

他臉色陰沉,語氣冰冷。許久不見他這種模樣,她打算坐下和他好好談談的想法一掃而空,只余惶遽。

「看著我做什麼?要我幫你按號碼?」激憤之氣在她冷冷的瞪視中幾欲噴薄而出,秦昊搶過電話準備撥號,見她喊了聲「你發什麼瘋」接著來搶,舉高了手慢慢說:「我瘋不是一兩天了,從認識你就瘋了。我管你是人還是披了張畫皮的鬼,我娶你娶定了,說我瘋我也認了。」

陳婉怔住,回過味立時抿緊哆嗦的雙唇,說不出話來。

秦昊馬上心軟,低聲說:「結婚好不好?貓兒,別在拖我了,只要結了婚什麼事都沒有。」

「你什麼意思?什麼是人是鬼?什麼認識我就是瘋了?把話說清楚。」

「我還想問清楚,你答應結婚有幾成是真心的?」他笑,笑聲艱澀,「我就知道沒那麼好的事,就知道做了錯事要受懲罰。行,沒關係,什麼我都不計較,只要能和你一起,能結婚就成。」

「你什麼意思?」

「結婚,只要結婚,只要你肯一直裝下去,裝成和我一起高高興興的樣子,你想怎樣都行,想做什麼我都幫你。還不成?還不成我掏了心掏了肺都給你。」

濁氣攻心,陳婉胸口起伏,幾次開口又合上發不出聲音的嘴,轉身拿了外套想走被他扭住手,「你還沒給你舅打電話。」

「你喝多了,我當你今晚說的是醉話。」對峙良久呼吸平復後陳婉輕聲說,見秦昊微微闔首不止,神態間頹喪無比,心下一酸,「明天再說好不好?我先回去,有話明天慢慢講。」穿上外套準備拿自己的包時,聽他在後面問:「我做了這麼多,你究竟有沒有動過心?哪怕一成也好。」

她倏然轉身,冷著臉回問:「我有沒有動心你不知道?」

「我以為我知道,原來什麼都不知道。不知道你為什麼一再推脫婚期,為什麼要借著考我問我濟東省公檢法的事,為什麼十一突然說答應和我結婚,為什麼答應結婚又不提條件,甚至到了現在為什麼還不和我說你父親的事,要我從我父親那裡聽到。」

一連串的為什麼,陳婉如遭雷擊,聽到最後 一句時,已經止不住顫抖,遍體生寒。

秦昊軟塌塌地抵著門,眼中渾不見一絲情緒,就這樣看著她很久才說:「我以為我能不在乎,和自己說了一晚上說沒關係,可還是在乎。你可以不喜歡我討厭我,為什麼要利用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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