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夜裡下起雨,陳婉偷偷潛進廚房。

洗手準備幹活時才發現一雙手抖個不停,堅持著把和好的面和調好的餡拿出來,坐下的時候兩條腿是軟的。

她不知坐了多久。

「尊敬的省委省政府省紀檢委……」

腦中閃過爸爸的聲音,整個人似篩糠般再次戰慄起來。數年來在心底盤旋不去的疑問終於有了答案,在這個讓她尚算安定完滿的世界幾乎崩塌的答案前,蔣小薇、吳樂雅、秦昊的真實內心、她的妒意與自傷……不值一提。

晚上為了平復焦躁的心緒,她翻開母親的日記本細細品味父母的雋永深情。這兩年多來,生活被學業和秦昊佔據著,還是第一次如此認真地細讀媽媽的日記。不時低念出聲,不時會心一笑。日記到他們婚前止,大概是因為婚後的忙碌中斷了日記的習慣,但從頭到尾讀下來像是經歷了一遍他們的青春。

掩卷後仍然睡不著,不經意地拿起又翻了翻,對著檯燈陳婉赫然發現背面的幾張凸凹不平,迎著光明顯地有刻劃的痕迹。她用指尖摩挲,辨不出具體字跡。靈光一現,找了支鉛筆,斜斜地塗抹上去,白紙漸漸變成鉛色,父親的筆跡慢慢呈現出來。

「尊敬的省委省政府省紀檢委,尊敬的各級領導:本人以黨性與生命莊嚴起誓,以下陳述全部屬實……」

臉上冰涼,她手背抹了抹才知道全是淚。

我爸爸不是壞人。她發狂般極欲打開窗戶對著全世界嘶吼宣告,越是抵抗這種衝動身體顫抖越甚。終於知道了答案,如果不是爸爸孤注一擲前的遺言,恐怕在歲月流逝里她也會漸漸相信假象。原來爸爸不是不愛她,他在兩難的境地雖然選擇了要對自己的錯誤負責,可是仍然想到要保護她,知道她年紀小,承受不起殘酷的現實,所以把一切隱藏起來,靜待她長大後發現。原來他不是一句話沒有留,他說:「對不起,我的小寶貝。在最後,只能向你道歉向你母親懺悔。」

爸爸,爸爸……

她拿什麼為父親正名?她該怎麼做?誰告訴她,她該怎麼做?

燈光昏暗,鍋盞安詳,任窗外蕭索的風卷進殘雨,她坐在狹小的角落開始動手壓包子皮,攬餡,將頂端旋成花擺好在小蒸籠里。周而復始地重複著,以一種沉默的力量對抗頻臨崩潰的絕望。一籠兩籠……層層往上。

舅舅進來時,看見兩排高高的蒸籠很是有些驚愕。「幾點起來的?一晚上沒睡?」

「舅……」她開口時突然哽咽,燈光下,雙鬢白霜,不經意中舅舅已經老了。她將滿肚子話咽回去,「睡不著就起來了。」

鞏自強看了眼她臉上的殘淚,洗了手也搬了張凳子坐下,一邊揉了揉面一邊問:「聽你舅媽說有要好的男同學?晚上來電話吵了嘴了?」見她不出聲,繼續說:「舅舅不是老古板,有好的帶回來看看,有委屈別藏著掖著,舅舅給你出頭。」

陳婉點頭,難受到了極處是作悶作嘔的感覺。

「你和你媽一個脾氣,你媽也是這樣,再不痛快也是一個人強撐著。在外頭吃苦受罪,回家從來不吭聲。她的病也是,早去醫院,說不準還能多活幾年。」

「舅……」

「別和你媽學,憋壞的是自己身子。有事和舅舅說,舅舅幫你。」

說?不說?以舅舅嫉惡如仇的脾氣知道後恐怕是無休止的上訪。照父親遺書所講,他一共寄出兩封檢舉信,應該都石沉大海,不然的話最後也不會選擇絕路。如此,現在更加沒有倚仗的情況下,他們家是否承擔得起難以預計的後果?舅舅舅媽已入暮年,小宇剛剛踏進人生,舅舅腹部還有一條駭人的傷疤,那封信足以顛覆現在平靜的生活……

陳婉哽聲不停點頭,望向舅舅斑斑白髮,終究把所有的吞了回去。

賣完早點推了車回家,她站在窗前眺望樓下。前面的樓擋住視線,但她知道秦昊應該還在街角的車裡。賣早點時已經發現他人在車裡,凝望她的一舉一動,她一顆心懸盪在崩潰邊緣,無暇顧及昨晚的妒意和怨怒。

忽然有種衝動有種渴望,象海水漫過堤岸。分明是不值得信任的人,這一刻最想見到的,竟然是他。

「怎麼會在這?」她站在車門邊問。

他伸手撈她上來坐好。「睡不著。算算時間你也快起來了,所以過來看看。沒想到你在幫你舅媽賣早點,這麼冷的早晨,怎麼不多睡會?」

他如果不在意,為什麼會在黎明時刻默默在街角看著她?如果在意,為什麼會刻意欺瞞?她想不明白,有很多事想不明白。

觸目所及是窗外凄凄怨怨的秋雨,她無可救藥地渴望他的溫暖。

「知道你在生氣,手機一直關著,看見我在這裡也裝看不見。不過我還是等到你下來了不是?貓兒……」

陳婉打斷他的話,「抱抱我好嗎?」

秦昊望住她,從未見過她怯怯的無助的樣子,一時手足無措。試探地張開手,她已經投進來,窩在他懷中。軟軟的身子微微戰抖,象是在哭。他撥開她頭髮,果然半邊小臉濕漉漉的,更是慌的六神無主,「你別哭啊,有事好好說。是生我的氣是不是?是我不對,我不該騙你。我只是覺得吳樂雅沒什麼好說的,她跟我們沒關係。我昨天也不是為了她,是因為我媽……貓兒,咱不哭了好不好?生氣你打我就是了。」說著握住她的手往自己臉上拍。

陳婉只是不停搖頭,無處可宣洩的巨大的絕望,壓在胸口。從啜泣到嚎啕,只有這樣才能紓解一點點幾欲崩裂的疼痛。

秦昊心神大亂,迭聲自責:「好好的怎麼掉起金豆子來了?都怪我,打這兒起以後什麼事都不瞞你了行不?不哭了,哭得我心都揪起來了。」

他的安慰勾起她無以言說的悲傷,益發不可收拾。

懷中柔軟的身子不停戰慄,那種熟悉的痛惜的感覺綿綿密密地浸入毛孔里,透入四肢百骸。時間流淌,秦昊沒有再勸,手掌緩緩地撫著她脊背,直到她停了哭聲,只余抽噎。

「家裡出什麼事了?」

陳婉搖頭。

「瞧著都變花貓臉了。呦,還魚吐泡。」他將她鼻涕噴出的泡抹掉,見她尷尬得想笑,嘴巴張開卻又撇下去不由心裡一酸,「怎麼了?有什麼大事?不能和我說嗎?」

她還是搖頭。

秦昊強捺住突起的不被信任的焦慮與沮喪,故作輕鬆一笑後說:「那是因為我?因為吳樂雅?哭得天地失色的,我能把這當作是吃醋不?」

「你別逗我了,我沒事,只是想起爸爸媽媽心裡難受。像是今天才突然發現世界天昏地暗的,什麼都沒有了。」

「胡說什麼呢?不還有你舅舅,還有我是不是?」

他托著她的腮拭淚的掌心溫厚有力,陳婉抿緊嘴,再次泫然。

「你也一夜沒睡?黑眼圈都出來了。」他揉揉她腦袋,表情嚴肅地說:「昨天是有原因的,臨出門時我媽扯住我談大事。人生大事,婚姻大事。我說老大不小的,是該結婚了。人都挑好了,就等她一句話呢。」

他省略的應該還有很多,陳婉無暇他顧,陷在他嚴肅專註的眼神中,堅強的盾甲脆弱不堪。「真、真的結婚?」生命里似乎有個敵人叫「厄運」,伺伏在她的未來,隨時準備著予以重擊。她提防著戒備著,唯恐失去幸福。好累。哪怕是枯草不是浮木,這一刻,她也顧不得了。「真的結婚?」

他的沉默讓陳婉有數秒的惶然,接著看他彎起嘴角,象是從驚愕與激動中擺脫出來,倏然間整個人煥發一層光芒。

他望著她笑了許久,才握著她手掌置於唇邊親吻著,視線不離她左右,沙聲說:「真的結婚。貓兒,嫁給我?點頭給我看,不用說話,只要點個頭。」

陳婉在他熱切的眼神中忽地惶遽萬分,卻聽他說:「知道我等今天多久了?天天跟盪鞦韆似的,一邊是幸福一邊是害怕,蕩來蕩去的,不能自主,永遠落不到實處。」

原來他也有同樣的感受,患得患失的,不安的心被折磨得惶惶欲碎。

她像是被催眠般輕輕點頭。

他瞬時狂喜的表情如雷殛般穿透她的心臟。

他吻她,激烈地吻她。她回吻,用同樣激烈的方式。死命咬著他的嘴唇吮吸他的舌頭,死命地,想抓住點什麼、想證明什麼。這樣的吻,從未有過。

她知道很多年後都會記得此時此刻,記得被幸福震懾時的如夢如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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