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每到生命轉折處,總會特別挂念父母。

不需要他們有遠見卓識,只渴望一杯溫熱的茶一句暖心的話,以他們的人生智慧指引她走正確的方向。可她只能孤身作戰,一路摸爬滾打地過來,錯對與否唯有靠直覺靠本能選擇。

那天下午,本以為他會失落失望進而怨氣滿腹,秦昊出了機場就打了電話來報平安,實在讓陳婉有些意外。接下來連續兩日沒有聯絡,她在忐忑中度過。考試在即,完全沒有心思在書上。她回去金盛,洗汰拾掇,以忙碌紓解焦躁。直到華燈初上,才煮了碗面慢慢吃起來。

鈴聲響起時,她一筷子面掉回碗里,湯水濺起幾滴在下巴上,也顧不得擦,抓起桌上的手機就按下了接聽鍵。

「在哪兒?」他聲音比往常沙啞,想來是沒怎麼睡過覺。

「在家。不是,在你家。」另一頭默不作聲,陳婉解釋說:「我沒事上來收拾收拾屋子。」細想這似乎是她第一次獨自來金盛,難怪他不能置信。

「這個時候才吃飯?」他似乎聽見她抽紙擦嘴巴的聲音。

陳婉應了聲,然後便是沉默。「你爺爺……」

「還好,算是搶救及時,不過還昏迷著,看接下來幾天情況怎麼樣。我現在在醫院,估計又是一夜。」

「那就好。」陳婉長吁口氣,稍覺輕鬆。「吃過晚飯沒有?」

「吃過。」

兩個字之後又是只聞呼吸聲。卸去了心頭上千鈞重負,可是仍有無形的壓力跨越空間傳遞過來,她不知如何安慰如何解釋,靜默許久說:「那我掛了,你自己也小心身體。」

「別。」秦昊情急地攔阻,低聲說:「別掛,讓我聽聽你的聲音。就算是不說話,聽著你的呼吸聲,知道你在旁邊也好。」

他簡單的話總會出其不意地直擊心靈,陳婉死咬著拇指抵禦怦然的心跳。

兩個人,相依相偎著,卻各自營築著各自的希翼。

如今隔著千里之遙,靜寂中,卻反而有種靈魂溝通的契合。

怎麼言說這忽遠忽近的距離?

「我,那天有點亂了方寸。總覺得我奶奶沒見過你,很遺憾。如果我爺爺也……所以也沒考慮多的。其實你說的對,你來了也幫不上忙,亂鬨哄的我也顧及不了你。這個時候來處境會很尷尬。」

她是吃軟不吃硬的性子,對方一示好立時自我檢討,再一次難以判別她的拒絕是對是錯。「我也有不對,我——」陳婉想說其實她也很彷徨,她也想去想站在他身邊。可是他們是什麼關係?如果連自身都解釋不通的話,如何理直氣壯地向其他人解釋?

「這幾天夜裡沒睡,一遍遍想我們的事。還有一年多你就畢業了,我看起來篤定,心裡一點底也沒有。你還會不會和我一起?到時候我拿什麼借口繼續下去?每回我媽來,你總是避開。我說帶你見見父母,你也拒絕。我知道你臉皮薄,你不同意我也不敢再提。我爺爺病了,我想著也算是個機會,沒想到弄巧成拙。」

見面。以什麼理由見?他想當然地計畫著,但是從沒描述過他們的將來。他甚至沒有說過……他只說喜歡她,他的喜歡能維持多久?

這些話說出來與乞求他施捨憐憫無異,她指甲狠狠撓著桌面,將無法言述的盡數吞回去。

「貓兒,還在不在?」他困頓地問。

「在。」她惘然答。

「早點睡吧。看書別看太久。對了,你一個在家記得把門反鎖上。」

掛電話時,模糊聽見一聲嘆息。陳婉不確定是否出自幻覺,記憶里,他不是會嘆氣的人。

春節前秦昊回來將濟城的事情處理完又匆匆回京,再見已是十五之後。明顯的瘦了,下巴尖削。他死命箍實雙臂,象是要把她嵌進胸膛里。陳婉心裡湧出一股歡喜,單純的只為見到他而歡喜。她忘記身處在家屬區門口,緊緊回擁他,「你沒有生我的氣是不是?」

「怎麼會?」他說著緊隨著一陣巨烈的咳嗽。「我是真的走不開。」

「感冒了?」她伸手觸碰他的額角。「是不是發燒?」

「沒事,咳了兩天了,快好了。」

她喜歡的孫燕姿在唱「我遇見誰會有怎樣的對白,我等的人他在多遠的未來」,陳婉低聲哼著,每次側臉對上的都是秦昊的微笑,路燈延綿後退,光影明暗交替,投影在他臉上。他悶咳,然後問:「老是看我做什麼?」

「好像很久不見了,好像好陌生。」

秦昊若有所思,「那就好,我們真能從陌生人重新開始就好了。」

她心神微動,反握住他的手,他回眼望來,舒眉展唇全是喜悅。

「爺爺好不好?」

「好,天天吼著說要吃紅燒大排紅燒肉,罵我們都是不孝順的東西,合夥虐待他。」

陳婉抿嘴偷笑,秦昊將車在路邊悄然停下,用力摟住她,深深地吻著。她屏住呼吸應和,他的體溫、耳邊的音樂、車外昏黃的街燈,悉數銘印在躁動的心裡。「我遇見誰會有怎樣的對白,我等的人他在多遠的未來」,他們相識到現在一幕幕在心上依次流淌過,像是在這個吻里輪迴了幾萬年。

第二天早上陳婉幫舅媽在路口賣完早餐,撥通電話後響了很久秦昊才接起來,說話含糊不清的。陳婉放心不下,上去金盛,秦昊果然在發燒。

她推他起來去醫院,他像小孩子一樣扭著身子往床里躲。陳婉發毛,用儘力氣扯住他胳膊往外撈,卻一個趔趄被他拖進懷裡。

「陪我睡會就好了,真的,昨晚上如果不是你要回家,在這陪我我絕對已經好了。」

陳婉好氣又好笑,「你姓賴的是不是?發燒也賴我?」

「只要不去醫院怎麼都行。我已經聞了一個月消毒水味了。」他的表情很是委屈。

牛高馬大的個子窩在她懷裡撒嬌的情景還真不多見,陳婉無奈說:「那我去給你買葯。」說完腰上的手勁大了點,掐得她有點疼,聽他迷糊地嘀咕著不能放她走,她細聲說:「你輕點,我不走。我就去樓下買了葯,馬上回來。」

薑湯姜可樂退燒藥輪番上陣,到了傍晚終於退了燒。陳婉打電話回家託辭說在何心眉家過夜,然後捧著粥回到他床前坐下。吃完粥一抬頭間是他高燒後發亮的眼睛,她隨即湮沒在灼灼光芒里。

「貓兒,我們結婚好不好?」

一句話猶如洪水猛獸,陳婉呆愕地望住他,心中駭然。亟亟欲逃地站起來說:「你燒昏頭了,我去給你盛碗粥來。」她衝進廚房,佇立許久才平復心底的狂瀾。

夜裡,他繼續昏睡,她默數著他的呼吸,細聽北風呼號。她看遍他臉上每一寸毛孔每一條細紋,手指在他心眼的位置輕輕打轉。是不是真的喜歡我?能不能保證以後都不傷害我?能不能時光倒流,以陌生的面孔重新來過?

清晨他醒來,她還在酣睡。皮膚白里透著粉紅,兩片唇瓣象嬰兒一樣微微張開。他撐起半邊身體看了她許久,世上沒有比這更真實的幸福存在。

早上他連聲咕囔說不要喝粥,陳婉被他磨得沒辦法,只能穿上大衣拿了錢夾準備下樓。

「去哪?」

「我去市場。」

「我也去。」

他絕口不提昨天那句話,陳婉在如釋重負之後有些莫名的失望,同時又懊惱不堪。瞪他一眼,「外頭雪還沒化,我又不是去超市,是去上海路後面的老菜場,你也去?」那地方滿地的污水和泥濘,不用想就知道說出來他絕對搖頭。誰知他連聲答應,真換了衣服陪她出來。

路上還有薄冰,「我還有點用處的是不是?」他樂呵呵地說,挽著她的手,托著她一邊腰怕她摔倒。

老菜場里,秦昊好奇地四處張望,隨著陳婉遊走在一排排紅綠青黃間。她蹲下挑魚時,他佇足在她身側,聽她用濟城話與人討價還價,端詳她愉悅的笑容。

吃飯時,他眼巴巴地望著她面前的酸辣海蠣子疙瘩湯,「為什麼我沒有?你讓病人吃青菜,你吃海鮮?」

陳婉哭笑不得,「你要忌口,等你好了,五塊錢三斤的海蠣子隨你吃個飽。」

「我喝了一天粥,嘴巴淡出鳥毛了。」他不滿,「我把魚湯分你一半,你把酸辣湯分我一半。」

陳婉招架不住他無辜的眼神,「受不了你,拿碗來。」

他心滿意足地率先開動,眼裡是得逞的笑。

這一瞬如柴米夫妻居家度日般平凡、踏實,她從未想過能從他那裡獲得的感覺,如同空氣般不經意地吸入胸腔里。他尋縫索隙地,滲透進的不止是她的生活,還有她的心。如果這是愛,為什麼愛會讓人畏縮怯懦?

「貓兒,知道我想生病想了多久嗎?」秦昊停下筷子,「那回我們吵架,你給方老二送湯那次,我就在想,換了病了的是我該多好。」

他臉上如願以償的快慰是真的,「傻氣。」

他笑得敞亮光明,憨憨得,她心中暖意油生,感覺得到自己心裡的刺與不堪負累的那些在他憨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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