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春節時,秦昊照例回京。

他期待陳婉與他同行,「陪我回去看看老太爺,住上兩天我再送你回來。放心,我爺爺比誰都好相處,再一聽到你濟城口音,想起我奶奶,不知會喜歡你到什麼程度。」

陳婉頭皮發麻,敬謝不敏。

秦昊還要再勸,陳婉拒絕說:「你自己答應過我的,我不樂意的不會勉強。記得嗎?尊重!尊重!」,他之前設想的種種威逼利誘在那兩聲振聾發聵的「尊重」里不戰而潰,雞啄米似的頻頻點頭:「尊重,尊重。那我尊了你,你啥時候重重我?」

陳婉乜他一眼,沒好氣說:「你省點俏皮話。」

他獨處時總在揣摩那似怒似嗔的一眼。記得某年夏天,在她家那灰濛濛的飯館子里喝著劣質的茶水,端詳她靜坐捋發的模樣,也是被她這麼乜過來。眼神清冽如冰,盛夏里涼得他一悚。可現在這三九天里,回味著與往昔不同的神情,暖得周身毛孔鬆散。

老太爺不乏讚許地說他比以往沉穩了,言下頗有些感喟。秦昊自己明白是因為什麼。對於未來,他越來越明確。他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清楚自己想要的是什麼,幸福是什麼。

在他心裡,她就是他小心呵護守候的疆土。因為確定,故此沉著。

「你笑眯眯地想什麼來著?」吳樂雅五指張開在他眼前晃晃。

秦昊答應過陳婉初二就回,卻被他媽勒令多留幾天,本就不耐。吳樂雅堅持要一起回濟城,他更是黑了臉。「你也老大不小的了,天天念著玩?」她比陳婉還大幾歲,論起斯文嫻靜差的多了去了。「一年學費加生活費幾萬英鎊,你也不替你爸想想。老老實實早點回去讀完你的碩士不行?」

吳樂雅撇撇嘴,「你不老實下來,我怎麼老實?我一年才回來兩三次,和你見面的機會屈指可數,我容易嗎我?」說著扭過臉望向窗外白絮叢叢的雲層,「濟城能有什麼好玩的?不是因為你在那,誰愛去?何況是媽媽請我去的,我也不好推辭。」

「打住,您別拉我下水。我說過一萬回了,咱倆沒關係。」往日沒牽沒掛的時候就不願被她套上,更不用提現在了。「還有,我媽是我媽,你也有你自己的。別張開嘴亂叫,給人聽見誤會。」

吳樂雅嗤之以鼻,「誤會?叫了十多年了,現在誤會?秦小五,你什麼時候開始變正經人了?道貌岸然的。」

「和你說不清。」秦昊頭疼。在稱呼的問題上他不厭其煩地糾正過吳樂雅無數次,屢教不改的錯誤最後仍然著落到他身上。女人大抵是如此,所以孔老二說唯女子難養。也就只有他家陳婉,懂事知分寸,沒人比得上。他若有所思地微笑,看在吳樂雅眼裡,又是重重一聲冷哼。

秦昊想告誡她女孩溫柔點嫻雅點,欲言又止。猛然醒悟在他的理念中,陳婉已經成為衡量其他女性的一把標尺,溫柔的嫻靜的獨立的傲氣的,說的不正是他心心念念的那個?

他臉上笑意愈深。

吳樂雅眼底陰雲密布。

在父母家吃了晚飯,秦昊冒著小雪溜出來。倒後鏡里是吳樂雅聽見車子發動的聲音追出來在門廊處不停頓足的身影,他狡黠一笑,油門直踩到底,把她甩在夜色里。

老舊的印染廠家屬樓在雪夜中看起來不似平日里那般醜陋,層層燈火點燃的是各家平實安穩的幸福。看見一抹灰色從樓道里拐出來,四下張望了番才急步走來時,他揚起嘴角。幾乎能聽見她腳下踩雪的簌簌聲,能體會到心臟在等待許久之後,因為她的出現而緩緩鬆弛舒展的愉悅。

「不帶手套。」他低聲責備,說著將她兩隻手揣進懷中,「捂捂。」

他貼得太近,胸口太燙。陳婉忸怩著,想抽回手又被他強按回去。「不知道雪下大了。你才回來怎麼不在家好好休息?」

「想你了。」他的視線停駐在她發紅的耳根上,親吻她的慾望鼓噪著,躍躍欲試。

陳婉被他看得不好意思,抽回手。聽他含笑戲謔說:「才多少天沒見就生分了?和我說,想不想我?」陳婉白他一眼問:「你好好說話行嗎?」

「行,知道你麵皮薄,想我想得心都疼了也打死不說的脾性。」他厚顏調侃。「去哪兒?去小環山看雪好不好?」

陳婉為難,「我偷偷溜出來的,不能太久。」

「那好,我們就在這兒看雪。」他欠身把她座椅放低,臉湊近她的,數著她忽閃的睫毛。不依不饒地繼續追問:「真的不想我?」

「就一點。」陳婉擰頭躲避他火辣辣的眼神,猶豫著抬手伸出小指,比劃著第一個關節位,「這麼點。」

他佯怒,鼻孔里冒著粗氣瞪視她數秒,眸中怒色漸漸消散,化作兩團喜悅,突地咬住她小指,含著細細吮吸,舌尖輕輕打著轉。陳婉如同被下了定身咒,傻傻地看著他戲弄自己的指尖。

目光摩擦處,便是旖旎鄉。她醒覺而收回手的下一秒,再次於他唇間迷失。

十指相扣,坐看翩飛的雪片染白了馬路,塗抹上老樹。靜謐無聲中有暗流緩緩涌動。

他堅持送她回家,昏暗的樓道里陳婉尷尬地解釋:「都不肯分攤共用電費,從搬到這來,樓梯沒亮過燈,你小心。」

秦昊心中一緊,「以後晚上我都送你到家門口,沒我在的時候喊你舅下來接。這半夜藏個人……」話音未落,已經踩著什麼,一聲悶響,接著又是呼啦啦一片。身邊樓道拐彎處堆得高高的黑影坍塌一角,定睛仔細看,蜂窩煤半拉半拉地躺了一地。

陳婉更加尷尬,「用煤比較便宜,煨湯燒水都划算,這裡的住戶幾乎……」

「沒事沒事。」秦昊迭聲說,握緊她的手邁過滿地殘骸拾級而上,「小聲點,我出門急沒帶錢包,等會誰來找我賠錢,我沒錢給。」陳婉抿嘴淺笑,兩人做賊般悄悄走過。

上到頂樓轉角,秦昊停下來。「這兩天我家應酬多,過幾天給你電話。」她在他難隱歉疚的語聲中微微點頭,上去又折返,悄聲囑咐了一句:「少喝點酒。」

秦昊凝目注視著她,嘴角緩緩溢出一縷笑,「不是在你家門口的話,真想狠狠親你一下。」陳婉關上屋門時,拿冰涼的手壓了壓雙頰,灼|熱的溫度幾乎燙著了掌心。

家裡租的是小二房,客廳更是窄仄得勉強夠擺張沙發,小宇回家就睡在沙發上。陳婉回來時舅舅已經睡下了,舅媽還坐在客廳的小凳子上追問小宇學校的詳情。見陳婉紅著臉回來,舅媽不由奇怪:「跑上樓梯的?」

陳婉使勁點點頭,「不小心撞翻了302的煤堆,怕被發現。」說罷心神一動,恍然發現自己竟然已經能把謊話說得面不改色。

「302的劉姨是不太好相與。」舅媽在這裡住了半年多,仍然不太習慣,「同學回去了?這大雪天的還出門,也不怕父母擔心。」說完又有幾分好奇,「小婉,和舅媽說,是不是男同學?」

陳婉面對舅媽和小宇炯炯的四道光束更加不敢作答,含糊地應了聲。

「大姑娘了還害臊!舅媽還一直琢磨著人家讀大學好幾個男朋友換衣服樣的換不停,我家孩子怎麼會沒人追?真是談朋友了不怕和舅媽講,你舅舅是老古板,舅媽不是。只要人品好家庭不複雜就行。」說著嘆口氣,「老二就輸在複雜上。」

陳婉蹲在舅媽旁,「舅媽。」

「不說這個。說說你那男同學……」

「舅媽,只是普通同學。真的沒有什麼!」陳婉站起來,急急撇清,「我先睡了。你們聊。」背後還傳來舅媽的笑罵:「你這孩子,臉皮這麼薄!找婆家是正經事!」

人品好家庭不複雜。

陳婉掩上門,暗嘆口氣。

人品。家庭。

論人品,他……論家庭,她家昏暗的堆著蜂窩煤停著自行車壘著舊傢具的樓道和玫瑰金色的電梯壁能當鏡子用的大堂地板,對比何其鮮明?

她早就說過了,他們不是一個世界。

正月里,陳婉再次體會到什麼叫距離,什麼叫鴻溝。

秦昊說幾個熟絡的朋友小聚,她像以往一般推拒。他苦著臉,「那就我一個?說好了都帶女伴的。算了,糗就糗吧,上回被36D砸了滿身蛋糕,你最敬重的宋老師也不是沒見過。」

「演戲逼真點,偷看我表情會露餡。」點破詭計之後,他訕笑不已。陳婉終是有些不忍,「宋老師也去的話……」

到了日子他來接她時看見她往常的裝扮不由一愕,「過年買給你那套呢?」

「不習慣,穿上又換下來了,鞋跟也太高,我站不穩當。」見他微微失望,她正色說:「又不是遛狗,一定要把我打扮成那樣?」

語氣中突起的冷冽,肅穆的表情,全部是她不悅的特徵。秦昊不慌不忙地幫她繫上安全帶,「穿什麼都行,怎樣都好看,就算只套個蛇皮袋子也比別人強。」

「去死!」陳婉反嗔為笑。可到了地頭著實有些笑不出來。眾美環飼,滿目琳琅。秦昊如游龍入海,顧盼生風地牽著她四處與人寒暄。她吶吶地逢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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