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秦昊離席去洗手間的當口,陳婉頓覺再次籠罩在葉慎暉深究研判的目光中,不自在到極點。

這個人年紀不比秦昊大多少,可城府之深非秦昊能敵。一雙黑黝黝的眸子如深潭般不可測,難辨喜怒。無所遁形之下,迎目相接。葉慎暉似乎為她的勇氣稍略怔了一下,隨即掩去眼底微芒,淡笑問說:「陳海行是你什麼人?」

他的聲音極為低沉渾厚,語氣刻意的溫和。饒是如此,心神突亂之下,陳婉手中的筷子幾欲墜地。

她並不以父親為恥,只是那雙永不瞑目的眼睛早化做心尖上潰爛的一隅,動輒而痛。

「是我父親。」她低聲回答。

葉慎暉若有所思地點頭,說:「剛才已經猜到了,你樣子沒怎麼變。」見陳婉疑惑,解釋說:「在你父親的辦公室里見過你的照片。」

她神色一黯。過了一會兒試探地問:「你和我父親……很熟?」

葉慎暉凝目注視她許久,才微笑說:「不算熟,只是早些年打過幾次交道。」

這是這些年來第一次有人主動地和她提起父親,雖然理智上說要謹慎小心,可第六感告訴她面前這人不象是洪建學之流。她心裡有一抹衝動一抹渴望,按捺不住,直接問他:「什麼樣的交道?」

葉慎暉聞言抑制不住地笑起來,象看小孩一樣的眼神有趣地望著她,說:「你以為是什麼樣的?我們信誠建設只是小發展商而已。官路商途,各自為政,不相為謀。」

她哦了一聲,等待他繼續。葉慎暉卻點上煙,再無下文。

晚間與秦昊談起朱雀巷的未來,葉慎暉回憶起當年的一場惡鬥。那時洪浩林初任省長一職,與一把手林書記暗地裡較勁,濟城權力中心龍爭虎鬥之慘烈不足為外人道。葉慎暉身在局中心在局外,自然比一般人看得更加透徹。當年的陳海行頂頭上司是洪系人馬,反腐倡廉最關鍵的時刻自殺,想來應該是站錯了隊伍,成為被丟車保帥的一粒棋子,政治鬥爭中的犧牲品。

「這一次,你們家老頭子的壓力不小。洪浩林在濟東省內的關係盤根錯節,不是那麼容易扳倒的。」 這一輪換屆,又是一輪殘酷傾軋的開始。

秦昊知道葉慎暉朝中有人,只是到了地方不能不遵循地方上的規則。林書記與葉家關係一直不錯,可馬上要退居二線。葉慎暉想繼續在濟東叱吒風雲,勢必要尋找新的勢力。洪浩林與林書記是對立的派系,葉慎暉自然不能倒戈,那麼,與洪浩林爭奪一把手位置的秦昊的父親秦仲懷必定是不二之選。

秦昊想起自己幾年前初到濟城,就通過宋書愚的關係結識了葉慎暉。其間交往過程並不刻意熱烈,但是這數年間已成為抵足夜談的好朋友。秦昊表面上性格輕狂,但涉及實務時萬分謹慎、進退有道,他對葉慎暉最初的示好了悟於心,無非是源於老頭子的影響力,至於性情相投那是後話。此時,不由他不佩服葉慎暉的深心達算和政治上前瞻性的觸覺與眼光。

朱雀巷西街的工地紅紅火火的,若是給洪建學的恆宇地產挾勢而為,秦昊在東街的布局必然前功盡棄。他思謀已久,先把洪建學推到高處,然後釜底抽薪。只是這期間需要葉慎暉強大的助力。葉慎暉是商人,在商言商,他有自己的利益訴求。恆宇的發展勢頭迅猛,對葉慎暉旗下的信誠安誠極具潛在威脅,只有趁恆宇羽翼未豐時一舉剪除掉才能永去後患。

這是葉慎暉的考量,秦昊心照不宣。他揣摩自己的出發點是什麼?他是睚眥必報的人,初到濟城時洪建學折了他的面子,他自然要找回來。但是,還有其他原因在心底沉沉浮浮、隱約可見。

進了空蕩蕩黑乎乎的房間,心中微微失落時,他驀地明白了。

「死丫頭片子,人去哪兒了?也不打聲招呼。」嘀咕著進了洗手間。洗了澡出來,房間仍是沒有人。不會是自己回濟城了吧?一念閃過,不由著慌起來。死丫頭,全身沒幾個錢,若是半夜坐了不良出租……眼角餘光掃見床頭她的袋子,略微定下心,走去推開陽台門。

葉慎暉知曉秦昊的品味和愛享受的習性,幫忙定的這家酒店臨湖而建,只有三層小樓,說是私家旅館也不為過。房間帶陽台,能擺兩桌麻將的寬度,一溜半人高的綠色植物隔開旁邊房間的視線,地板用防腐木鋪就,環境雅緻非常。

驟雨已歇,居高臨下望出去,大陽湖上黑濛濛霧沉沉一片,辨不清天水交界處。只有隔岸燈火,仿似星光。

陳婉抱膝坐在陽台長椅上,長發披散被雨後清涼的夜風吹起,動中有靜,宛若入畫般。

「剛才叫你怎麼不應聲?還以為你出去了。」他在她背後坐下,酒氣上頭,呼吸間是她的體香,薰薰然,醉意襲人。

她若有若無吟哦了一聲,沒有說話。

這段時日以來,她經常這樣,或是滿腹的心事與委屈,低頭認命的表情;或是神情淡淡地,人在心不在的態度疏離。每逢如此,他百萬分懷念當日她舉刀相向怒火中燒的情景,最起碼他能在其中感覺她的怒氣她的存在,而不是現下這般,象籠罩了一層無形的屏障,把他隔離在外。

他從後擁住她,將她兩隻手握與掌心輕輕摩挲。懷裡的身子一緊,接著不耐地扭了扭,他強擁著不放,知道她最後只能妥協。「坐這多久了?」

「雨停的時候。」

「今天談的事情多,沒時間陪你玩,不生氣吧?」許久得不到回應,他把臉湊近她幾分,自顧自說下去,「回去了我帶你去小環山的療養院,那兒環境好,還能泡溫泉,都是小池子,平日里也沒什麼人,特安靜。等到了冬天,後山的老梅開個遍,雪地里泡著溫泉喝口小酒聞著滿鼻子的梅花香,不提多享受。去年——」他的話音到此嘎然而止,想起去年的蔣小薇,耳邊回蕩的是貓兒揮著爪子的譴責:「我要找男朋友也是找身家清白的,你早就沒資格了。」,臉上不由有些愧色浮起。「不如辦了護照咱們去外邊玩,拿本國家地理雜誌,你指哪兒我們去哪?」

她仍舊沉默,他也感覺自己似乎太過聒噪。停住嘴,心裡莫名焦躁起來,強自壓抑著,越是克制越發象貓抓一樣難受,恨不能將她腦子擰下來,看一眼她究竟在想什麼。

涼風襲來,徹徹輕寒。

湖邊的溫度比市區低很多,「別坐了,才下完雨,湖上風大濕氣重,我們進屋去。」他輕聲哄說。

「我覺得挺涼快。」

他眉心微皺,強忍不悅說:「那我陪你。」

「不用陪。」她直接拒絕,「我想一個人清凈會。」

他頜骨咬緊,語氣不經意有絲不耐,說:「我打擾你了?你打定主意一直跟我這麼犟下去是不是?順著我一回就這麼難?」

她忽地轉身面向他,臉罩薄怒,一雙明眸光華灼灼,「順你一回?我順著你多少回了?我和我舅舅說了多少謊話了?你還要我怎麼樣?你當我是什麼人?你養的貓還是狗?招招手指頭我就要搖尾巴過去?我也是人,你別把我逼急了!我今天心情很不好很不好,你別招惹我!」話到最後,已是嘶吼一般,帶著一股凄厲。

秦昊呆愕地看著她,沉默過後,她眼中濕潤起來,霧蒙蒙化作兩行清淚。「欺負人。」

滿腹的委屈,不甚堪憐。他一顆心立時被搓揉得七零八落得,擁著她低聲細哄:「是我不好,都是我脾氣臭,對不住了。你還記著那事呢?我知道你恨我,我也怕你一直恨下去一直都不敢碰你嗎?你知道我憋的多辛苦?這幾個月心火肝火邪火全憋出來了,所以脾氣不好。我給你賠不是了。」

陳婉從他懷裡掙脫出來,吸吸鼻子咽回眼中的酸楚,冷著臉澀聲說:「你還真齷齪!」

「想怎麼消氣你吱聲,再給你捅一刀行不?我強了你一回,或者這回我們掉過來,你強我一次?」

「你真噁心真無聊真下作真……」這樣一塊扯不爛撕不斷的狗皮膏藥,沒廉恥到極點,又拿他萬般無奈。陳婉越想越氣,說著揮起拳頭不停頓地捶打他胸前,拳拳有力,頭髮也憤怒地隨之飛舞起來。

秦昊見她瞬時收淚,又是久違的張牙舞爪的兇悍模樣,忽然察覺到自己竟然泛起一些陌生的快樂,控制不住地泛濫至整個胸臆,嘴角含著笑悶聲說:「繼續打,別打太大勁,累的是你自個。」

他的調侃聽在耳中,恨意涌動,陳婉一口咬在他肩膀上。

他悶哼一聲,強忍著牙齒陷進肉里的痛感,威脅說:「再咬,我就咬你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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