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等到凌晨三點多,鞏自強才被送出手術室,肋骨骨折,最危險的是脾臟破裂,腹部積聚大量淤血。幸而送院及時,否則失血過多很難避免呼吸衰竭以至死亡。

轉到觀察室後,陳婉勸舅媽和小宇先回家。家裡滿地狼藉要清理,第二天還要有人輪班看顧舅舅,另外分局的劉叔叔也打了電話來說明天要來做筆錄。

心緒平定下來,才意識到又要面對經濟上的困窘。她知道舅舅舅媽已經為他們姐弟存好了學費,剛才沒仔細問方存正交了多少住院保證金,想來存的那筆錢是不夠的。而且舅舅一倒下,飯館勢必暫時沒法做生意……

這二十年,擁有的太少,失去的太多,人世之苦已嘗大半。即使再有什麼驚濤駭浪,她相信終究也能邁過去。只是,堅持到最後,會不會麻木?會不會甘於淪落?會不會全然的絕望?

……

她頹然癱坐在病床邊的椅子上,渾然不知她對他的影響。他滿懷怨憤地去到停車場,又滿懷怨憤地折返。站在走廊的陰影里,看著急症室門口的一家四口。方存正低頭和她說著話,絮絮安慰著,然後揉揉她弟弟的腦袋。他們象是一家人,而他這個局外者,本該適時離開,卻邁不開腿,身體某處越是糾結成團,眼睛越是緊迫不放。方存正只是他們家鄰居而已,有什麼資格跑前跑後?有什麼資格扮演他們家的中流砥柱?

但是所有的不甘不忿在看到她頹喪背影的這一刻煙消雲散。

音樂響起,不知道誰發神經夜半來電。這時他才想起自己遠離狐朋狗友的圈子似乎很久時間了,秦昊慌慌張張將來電按掉,音樂仍在空蕩蕩的走廊里迴響著。在她站起來看向他時,他以為又將再次面對她的厭憎,反射性地心下一凜。

她只是很疲憊地撫著額頭,慢慢走出來。

「這裡不能用手機。」她把門掩上。

「我關了,現在關。」她難得的沒有指責沒有任何感情的語調讓他很不適應,磕磕巴巴說完,隨即按熄電源。

「謝謝你,送我舅過來。」她在聽見醫生說幸好送院及時時第一次對他萌生了少許感激。

……

他張口結舌,意外之餘是莫名的尷尬,「那個,他怎麼走了?」他想起來,於是問,「怎麼讓你一個在這裡守夜?」

他語氣中些微的慍怒讓她皺眉,強壓不快解釋說:「他送了我舅媽回去還來的。你怎麼還沒走?」

他省起自己沒有絲毫立場指責,臉上訕訕地說:「回去也是睡不著,所以還是在這裡等等好了。」

她在長椅中坐下,睏倦襲來,手掌壓著乾澀的眼睛,重重地嘆了口氣,然後抬眼問:「你究竟想怎麼樣?」

究竟想怎麼樣?

他也問過自己,但是不確知答案。很早以前是知道的,想親近她、擁有她象以往任何一樁香艷情事。他沉浸在糾纏追逐中時妄以為只要能得到她必然滿足,可是事實截然相反。他蠻橫地介入她的生活、用最卑劣的手段得到了她。得到了又如何?他仍舊惶惶,充滿了不確定。這種陌生的無法掌控的情緒令他不安,令他困惑,令他有些害怕,令他更急於抓住她以緩解那種害怕。

「知道這樣糾纏很讓人討厭嗎?對我做了那些事,我沒法告你,沒法討回公道,我認了。你何必還要拿他來要挾我?」她神情委頓,連聲音也沒有了以往的洶洶氣勢,「他又沒得罪過你,你這不是欺人太甚是什麼?你離我們遠遠的好不好?我求你了,你別再來打擾我們好不好?」

她徹底放棄尊嚴哀求,他掉轉頭,無法正視那對殷殷渴望的眼睛。剎那的心軟讓他呼吸一滯,想到將來沒有她,想到她以後或者會和方存正在一起,只覺得有隻無名巨掌撕扯著他的心,劇痛難忍。他強自壓抑心神,沙著嗓子問她:「這時候了,你還護著他?」

「不是護著他,是覺得他很無辜。他和你不一樣,你們這些人從小錦衣玉食沒吃過苦,他小時候連雙新鞋子都買不起。他做的事情是不好,可他每一分錢都是自己辛苦掙來的,他走到今天付出的代價你沒法想像。他和我們的事情無關,你為什麼一定要拉他進來?你都已經……我了,你還有什麼不滿足的?」

是,他是不滿足。他記得他完全佔有時她忍痛的表情,他幾乎想終止虐掠最後依然是重重的傷了她,他承認自己手段卑下,但是毫不後悔。按照她的性子,他如果選擇象方存正那樣默默守候與奉獻,恐怕他們一生都沒有交集的機會。他不後悔,他一遍遍地重複給自己聽。只要給他補償的機會,他會好好對她,比以往任何人都好的對她。

他眼神深邃莫測,居高臨下睨視她許久,才語氣平靜地說:「不滿足。我要的不只是那樣。」

她眼裡遽然而起的火焰幾乎能穿透他,然後逐漸黯淡,化為一絲火苗最終熄滅。「我如果不管方存正死活的話,你真的會那樣做?」她的聲音像是從遙遠的地方飄來,無力而空靈。

她的話像是觸及了他的心,那一處徒然一震,幾乎難抑衝動想為自己辯護。可一番掙扎後,他繃緊臉,望向走廊盡頭決然說:「會。你知道我是什麼人。而且會做的很徹底。他那個廠子不小,一時脫不了手。你也別想著通知他轉移,轉了也沒用,帝宮在那擺著。別忘了,我曾經說過,帝宮某個角落隨便丟一兩包粉很容易。」

她良久沒說話,最後啞然失笑,說:「我是不是掃把星?誰對我好一點一定會有些三災六難的。」

她彎起的嘴角上掛著的嘲諷和失意讓他心口一堵,惻惻而痛。

「你的不只是那樣是什麼樣?說明白點好嗎?一次兩次、三次?多少次才能滿足你的……」她嘴角彎成弧形,似乎覺得此刻無比好笑,「我要問清楚。」

多少次?他沒想到她會問這樣的問題,一時間愣住。他只是想在她身邊,不管她喜歡的人是誰,他喜歡她就夠了。「三年,跟我三年就行。我們兩好好處,該給的我一樣不會少。」他聽見自己說,有三年的時間軟磨硬泡,足夠讓她重新認識他、重新了解他,只要她願意給他機會,他有自信能彌補之前的一切。

「三年。」她喃喃重複。

是誰說的:「給我三年時間,我把那些都慢慢轉給猴子他們。三年你也畢業了,到那時候你給個機會給我讓我好好追你,行嗎?」

類似的話為什麼聽起來全然相反的感受?她在心裡冷笑,曾幾何時她羨慕蔣小薇,甚至把她當作奮鬥的目標,後來對那個女人的行事準則產生懷疑的同時也有些不齒。可是世道輪迴,她不齒別人,殊不知自己也要走上相似的路途。

「三年後你放過我,放過他?」

如果三年後她還是不原諒……,他暗自咬牙,拒絕相信那種可能,「說到做到。」

「我信不過你。」她嗤之以鼻。

「那你說怎麼樣?」

「我要你發誓,發毒誓!」她眼神咄咄逼人,周身不管不顧的凜冽之氣。

「至於嗎?我拍胸脯保證過的事還沒有反悔過的。」

她冷笑,「我信誰也信不過你。你不發誓也行,大不了一拍兩散,魚死網破就是。你去舉報方存正,讓他吃牢飯;我去市政府省政府門口訴冤,告不倒你也要把你的臭名廣告天下。」

他們四目相投,靜靜地對峙良久。

原來她恨他如此厭他如此。乍悟之下,他呼吸幾乎停滯,怔怔凝視她眸中流光,喃喃應說:「好,我發誓。不過你呢?你能答應我再不見方存正?還有,能把我們的事告訴他讓他以後死了那條心?別誆我他是你鄰居什麼的,他什麼心思瞎子也看得出來。」

她眼中的哀婉稍縱即逝,凌厲之色瞬間恢複,「我答應,我會和他說。」

他緊抿住嘴,心頭掠過某種陌生的感傷,似喜還悲,形容不出其中百種陳雜的滋味。結果看似達成,為什麼他沒有想像中的喜悅?接著苦笑一下語聲艱澀說:「皇天后土,我秦昊在此發誓,三年後絕不再對陳婉方存正和他們的家人朋友再做糾纏和任何不利的行為。這樣行嗎?」

「不夠。如果違背今日之誓言,讓我龜齡鶴壽,長命百歲。但是眾叛親離無歸依之處,淪落潦倒終生。」

「用不用發這麼毒的誓?我受報應了真能讓你高興?」如此滑稽如此戲劇的場面,他幾乎要拂袖而去,只是沉溺在她星眸中,兩條腿如有鉛墜,半分不能動彈。

「我當然會高興,做壞事的人有報應為什麼不該高興?我恨不能現在就看到你有報應。」她語聲很輕,但是其中的怨毒如暗潮洶湧。

「如果違背今日之誓言,讓我龜齡鶴壽,長命百歲。但是眾叛親離無歸依之處,淪落潦倒終生。」暮春的夜晚,他遍體生寒。那寒意滲透四肢百骸,象是在裡面生了根,重重密密地滲進了骨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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