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陳婉做了一夜的夢。有回憶中的片段,她能聞到廚房裡媽媽的溫暖、還記得窗檯那盆指天椒結了小果子;也有離奇的,爸爸媽媽在船上,她在岸邊,望著那抹帆影越飄越遠,她跳進海中,似乎又遇上漲潮,她一次次被推回岸上,一次次跳回去,徒勞地不知疲倦地甩著胳膊向前游……

天未亮時,她坐上往公墓的頭班車。

那塊合穴是媽媽走時爸爸定的,當初預留了他自己的等待百年後,料不到沒有多少年就用上了。位置挑得很好,近于山頂,朝向正東,每天能看見旭日初生。她怔怔看著碑上的黑白瓷像,第一次怨怪爸爸:怎麼就只買你們兩個的啊?那將來我去哪?走的時候就打算不要我了是不是?有人欺負我也不管是不是?

盆里的灰燼被風捲起來,迷進眼,她越擦越痛,掌心濕了一片。委屈地捂著臉嗚咽,只是一哭不可收拾,胸腑里的慟殤盡數悲號而出。

下山時,她頂著一對紅腫的眼睛。哭了,喊了,發泄了,又如何?不能逆轉不能改變,下山的還是她一個,要面對的也只有她一個。

經過市區時,她下車找到藥店。漲紅著臉閃躲著目光問有沒有事後葯?店員莫名地看著她,她再次囁嚅著問:「事後避孕藥?」她含糊地說出那兩個字,避開店員會意的笑。

在旁邊的小店買了支水把葯服下,坐在店前的長凳上茫然看著街上匆匆的行人和穿梭的車輛,眼前是一派盛世繁華,唯有她心裡酸楚寂寥。

回到宿舍,聽聞有人來找過她,她哦了一聲徑自收拾鋪位的東西。何心眉拉著她衣袖到走廊,四顧無人才低聲說:「昨天晚上那個,又送了一堆東西來。還問昨天晚上送來的夜宵你吃了沒有。我沒敢和他說是我解決的。然後又問你電話為什麼不開機。究竟怎麼回事?他在追你?他是老宋的朋友,要不要我先去問問老宋他人品怎麼樣?」

人品。陳婉心中鬱結,聽到這兩個諷刺的字眼幾乎失聲大笑。

「不用理他就是了。我先回去了,你和老宋關係好,再幫我去系辦請一天假好不好?」

「你這兩天不對頭,翹課翹兩天怎麼說的過去?還有,我和老宋沒關係。」何心眉在後面嘀咕。「誰和那爛人有關係!他那個朋友估計也好不到哪去,說不準也是個大爛人。」

陳婉在心裡應了聲是。

朱雀巷西大街已經拆了多半,只剩十來幢房子孤零零地兀立在瓦礫堆里。強拆令的最後期限是五一,還有兩天時間,這裡將會停滿翻斗機,叉車鏟車,在機器轟鳴中一切將歸於塵土。

舅媽坐在空蕩蕩的店裡拍蒼蠅,「有錢不整整這清水河,開春沒多少天,蒼蠅跟螞蝗似的,一群群的。」啪幾一聲,又一個蒼蠅陣亡,「那頭搞得烏煙瘴氣的,連帶著我們這邊也沒人吃飯。半個月了,生意不見好。」看一眼低頭不做聲只顧著抹櫃檯的陳婉,嗔道:「你這孩子怎麼又瘦了?學校伙食不好將就著也要吃飽。去裡面叫你舅煮碗面吃,別管這裡了,抹了也沒用,一會功夫又是一層灰。」

「舅媽,我不餓。等小宇回來一起吃。」

「小宇今年開始懂事了,回來二話不說就進房溫書,半夜才熄燈。」舅媽笑眯眯地。

「那就好。現在辛苦,將來出來做事了就知道還是值得的。」

舅媽望著她嘆了口氣,坐下來說:「讓你進東大委屈你了。小宇我也沒多大指望,也能進東大就行。再熬個幾年,你們姐弟兩出來工作了,我和你舅算熬到頭了。」

「舅媽,別說什麼委屈不委屈的,我也沒覺得東大有什麼不好。小宇能考上更好的大學就讓他上,男孩子將來有個名氣響亮的學校作背景好找工作。」陳婉擦酒瓶的手停下來,她該去找兼職了,蔣小薇那裡還有半個月工資,那是她的辛苦錢,可是去找那個女人……

「前幾日和你舅說把房子賣了算了,這樣小宇和你的學費都有了。大不了以後租房子住就是。」

「那店子怎麼辦?」

「你舅和你說法一樣,我說他有手藝可以去別家飯館掌勺啊,我也可以打散工。他悶頭不說話,後來才說不捨得店子。」

「外面租房子價錢也不便宜,舅媽。而且這裡說要拆遷,誰會買我們家房子?」

「後面幾家都賣掉了,價錢比拆遷補償的高。我去打聽過了。」

「又嚷嚷賣房子,鞏家住這過百年時間,說賣就賣?」舅舅掀開帘子進來,把手上的碗放櫃檯上,「把這個吃了,早上的活腦子,燉了一天了。」

「舅,留給小宇。」

「他的那份在廚房。」說完又沖老婆說,「這裡拆不拆沒準的事,有功夫操心把廚房裡的活做完去。」

「拆到眼皮底下了還叫沒準?該省心的是你,別成天和西街的人一塊,被人攛慫著鬧事。槍打出頭鳥知不知道?你胳膊再粗能擰得過大腿?」

「你……」

眼見又要吵起來,陳婉轉移話題問:「不是說要拆嗎?怎麼還有人敢買這裡的房子?」

「誰知道。說不定人家有後台的,買了將來找門路把拆遷費抬高點,賺一手。」

「不用說了,沒拆到我屋上的瓦就堅決不賣。生意再不好也是自家的店。」

晚上的飯市時間也只有寥寥十數個客,做飯館的不怕賺的少就怕客人少。新鮮材料過了一夜能糟蹋一半,那都是錢。舅舅指望西大街動工了之後能好轉一些,畢竟建房子的民工也要找個地頭喝口小酒。

見天色晚了,送走稀稀拉拉幾個客,陳婉站門口按熄一半的燈管。節約已經養成了習慣,積攢的每一分都是摳下來的。燈滅時看見門口的人影,她的心猛地揪緊,毛孔收縮,僵立著幾乎找不到自己的聲音,「你還敢來這?滾!」

「我找了你一天,好好說話行嗎?你家打開大門做生意,趕客象什麼話?」他作勢抬腳要進來。

陳婉回頭看看空落落的店堂,心慌意亂地祈禱舅舅舅媽千萬別在這時候出來,堵著門口沖他說:「你走,別進我家來。」

「我餓了一天,找地方吃飯也有錯了?」他笑得極其惡劣。

「你不怕我舅舅打瘸你兩條腿你就進。」

他凝目注視她虛張聲勢的恐嚇表情,有恃無恐的笑容在嘴角,片刻後說:「我還真不信你會告訴你舅舅,你倒提醒我了,不如趁這機會挑明了也好。」

「……滾。」

「行,不給我進那我在前街馬路等你。半小時,你不來我就再找來問你舅舅討口飯吃。」他抬眼看看通往院子的藍布門帘,突然正色說:「你舅舅出來了。」

陳婉心下大震,扭頭一看,門帘紋絲不動,哪裡有舅舅?只聽見他一聲聲得逞的笑。

「無賴。」

「我滾了。前街路口等你。」

「無賴!」她沖他的背影喋喋詛咒。

「這算什麼?嫖資?掩口費?賠償金?」陳婉冷笑,保持一米的距離,看著他手上的兩個袋子。

秦昊看看錶,才20分鐘。死丫頭片子不經嚇。他心情大好,也不在意她的語氣,說:「就一點藥材,給你補身子的。還有就是手機,36D說你手機被分屍了。拿著,」見她不動,又說:「沒電話怎麼行?有事也找不到人。」

「我能有什麼事?我還能有什麼事?」想起那一幕,情緒激蕩,尖厲的聲音有些顫抖,挾著濃濃的怨毒,「天底下最……」再是說不下去。

她嘴唇抿成一條線,只見胸口起伏,淚眼盈盈波光瀲灧,若不是性子倔,怕早就當街嚎啕大哭起來。秦昊心裡針扎一樣難受,斂了笑低聲說:「是我對不住你,昨天犯糊塗發了狂,不行你再給我一刀,嗯?」說著探手想擁她進懷。

她跳著退後幾步,梗著脖子雙眼望天,好一會才把眼裡的淚意壓回去,恨意凜然說:「你究竟要怎麼樣,把話說明白!便宜你也佔了,還想怎麼樣?你吃定了我不敢告你?還想為所欲為?別以為你把方存正拉進來我就怕了你?他和我沒關係!他的死活也和我無關!」

秦昊往後靠在車門上,目注陳婉不遑他瞬,若有所思地半晌才說:「你要真做的到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話,那也不是你了。不擔心他的話你昨天出了門估計就直接去市局報案了。你問問自己,真不擔心?你就不怕他進去和他哥作伴?他們兄弟兩個在濟東道上混了這麼多年,有多少仇家?他哥在裡面沒吃什麼苦頭是因為方存正在外面罩著,如果連方存正也進去了……里里外外的仇家加起來有他們兄弟兩個受的。」

她顧不及是在大街上,撲過去要打他。他三下兩下箍緊她的手臂,手腳盤著她的,把她卷在懷裡象個蟲繭似的動彈不了。肺里的氧氣幾乎被他擠壓貽盡,她用力深呼吸,抬頭只看見他抽緊的下巴上淡青色的胡呲。「不想看他進去坐,那就想想怎麼哄我高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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