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醒來時房間外有人說著話,語聲飄忽,由遠及近由近致遠。她怔怔注視床前地毯上的血跡,有他的、有她的。身上每一處的疼痛就是一處流膿的瘡孔,污穢骯髒,比起地上的狼藉更加不堪。

他進來時左臂上已經包紮好,她只是眼角掃過旋即又投向地上的斑斑深紅。

他在床前坐下,擋住了她的視線,說:「我把我爸的醫生叫來幫忙,讓他進來看看你好不好?我怕你那裡……撕裂了。」說著手伸過來撫她頭髮。

她避開,「滾。」她筋疲力盡,卯足了勁說出來的話毫無氣勢。

他的手停在半空,又收回去,頓了數秒說:「那我問他討點藥膏什麼的。」

「滾。」

……

「我的衣服呢?」

「我扔了,讓人送了套新的來。換上我們吃飯去,都餓了。」說完她眼厲如刀橫掃過來,他狡獪一笑,說:「要那套撕爛了的衣服做什麼?當罪證?別犯傻了。起來吃飯去,吃完回來再睡。」

她忽然覺得這一切諷刺至極,面前的這個人活脫脫一個冷笑話。做了那些令人髮指的事情,怎麼可以事後全然的無動於衷,仿似從開始時便置身事外一般?「真的嚇不到你是不是?」她冷笑,「做了犯法的事也不怕?我就不信了,你爹就算是天王老子,也遮不了天。」

他坐在床側默默凝視她,眼裡神色變幻,不知道在想些什麼,然後才又說:「做事情要量力而行,別一根筋的犯傻。校門還沒出,你嫩著呢。知道你想告我,知道去哪兒告不?打110?沒用。我把電話號碼都給你,市局崔局的,省廳的,如果不放心怕官官相互的話還有省廳警務督察處的。」

她瞪著他表情平靜的臉,澎湃的恨意湧上心口,恨不能把他剁個稀爛,白茫茫一片才幹凈。

「還有證據。精 液毛髮,你有齊了?齊了又怎麼樣?昨晚上所有人都見到你是磕了葯的,你說誰會相信一個嗑藥的人說的話?別較勁了,以後好好跟著我,我們好好過。」他伏下身子作勢親她,她滿腔恨意與委屈悲憤,全身顫抖揮手一掌,「無恥。」

他僵硬的臉離她只有半尺,硬生生受了一掌,嘴唇抿得緊緊的,半晌才低聲說:「無恥卑鄙下流垃圾人渣畜生。還有什麼?一次說個齊,我也一次做齊整了。不是說我和洪建學是一類嗎?我不做他那一類太對不住您了。」

他手指在她蒼白的臉上一下下地描摹著,身下的她微微顫抖,不知道是氣怒難當還是因為害怕,臉上倒是強自鎮靜,眼裡幾乎奪眶的洶洶火焰似乎能燒著了他。他一遍遍回味今早最後那刻的狂喜,一遍遍安慰自己,無論她心思在哪,最少人在他旁邊。她不喜歡他,沒關係,他喜歡她就夠了。可是明明他得到了,卻如墮深淵,一顆心,遍野荒涼。

「忘記告訴你個事。知道方存正開帝宮的錢哪來的嗎?那麼大個場子沒幾百萬拿不下來。」摩挲她臉頰的手指停下來,感覺到她聽到那個名字明顯的抖震,雖在意料中,卻驟然繃緊了手臂。「他在城關那個工廠你知道?濟東和周圍幾個省的盜版碟市場快被他壟斷了,這不單只,現在還賣壓碟子的機器。根據《刑法》第217條,關於侵犯著作權罪,以營利為目的,侵犯他人著作權,個人非法經營數額在一百萬以上者,三年以上七年以下有期徒刑。還有第218條銷售侵權複製品罪,等我想想,出校門太久都快忘了,」他對她漫不經心地一笑,闔目思索了一會又說,「未經著作權人許可,非法複製發行著作權人的文字作品、音樂、電影等等,個人違法數額在10萬元以上為情節嚴重者,法定刑為三年以下有期徒刑。兩罪並施,不知道是多少年。」

秦昊說完眼前光影一閃,他反射性地避開,床頭柜上的檯燈被她連線拔起,然後是撞牆墜地的碎裂聲。見她呼哧呼哧地喘著氣,俏臉凝煞,眼中幾欲噴出火來,他心裡似悲似喜,似酸似悵。「不知道他做不做淫 穢碟子,做那玩意兒來錢更快,判起來更重,我記得是十年以上。」

「你怎麼知道,這些?」她控制不住顫音。

「不管是做朋友還是敵人,把底淘清了有益無害。」他拍拍她的臉,又摟住僵硬的她在側臉上輕啄一口,「別想著那些有的沒的,也別挑弄他來和我叫板兒,平白害了人家。聽我一句話,以後我們好好過,今早上那事……以後再也不了。」

她怔怔看著他,難解徹頭徹尾的威嚇與脅迫可以用如此淡然自若的語氣說出來。英俊的臉化變為魔鬼,陰寒之氣從腳底密涔涔滲上來,侵入五臟六腑四肢百骸,激得她不停冷戰。

「一樣做犯法的事,他就是君子,我就是小人。」他嘲諷地笑,「起來換衣服,我去洗澡,等會出去找地吃飯。」

「我說錯了,」她在他站起時說,「你比洪建學更不是東西。」

陳婉神智恍惚地站在金盛樓下,望向天角的一抹斜陽。

原來只是一朝一夕,便已隔世。

她認不出自己現在的位置,刻意沿樹蔭里走,自覺殘絮敗葉,沒有勇氣迎向橘色的夕陽。走出金盛前的林蔭道,望見人民公園草坪的一角,才知道是在上海路附近。

上海路人很多,淹沒在其中很容易。她本就只是一顆沙礫而已,只是幾乎被挫骨揚灰。走到中山路上,找到車站,她坐在候車亭的長椅上目視一部部擠滿下班人潮的公汽於面前駛過,腦子裡不停重複他說的那些話,對她做的那些事,他的語氣和當時的表情。象永不斷電的幻燈機一般不停頓地,把大腦當投影幕牆,一個畫面、又一個畫面,無間斷地殘酷重現。

他站在另一角,投眼在她魂魄飄忽,獃滯的軀殼上。

秦昊洗了澡出來就發現她不見了,大門開敞著。斷定她走不遠,一路尋找直至在上海路發現她凄惶無助的背影,遊魂一樣伶仃可憐。饒是他把心硬了又硬,也化作一灘水。他知道做了那種天怒人忿的事,任誰也不能原諒。沒所謂,他有的是辦法把她綁在身邊。只是,死丫頭,你性子這麼烈,不是苦了自個嗎?

見她終於上了回學校的車,他沒猶豫也往人堆里擠。上去後找不到散票,隨意扔了張,再尋找,她被淹沒在簇簇人頭裡,直到公交搖搖晃晃到了東大附近,車裡人漸稀疏才又重新看到她。

他突地想找個地方藏起來,下一秒意識到很是無謂,又有些失落。她一直目視窗外,痴痴地,不暇他顧。他情願看她握著刀殺氣凜凜,也不願見她這般失魂落魄。雖然心底有個細小的聲音提醒他:你做錯了,做了一件足以否定一生的錯事。可是他竭力無視那個聲音的存在。他情願相信她的失魂落魄源自威脅到方存正,任由酸悵而痛的感覺滿溢心胸。

回到宿舍時,幾乎所有人都在。何心眉見了她的臉色嚇了一跳,「怎麼了?臉色這麼難看?陳婉,你昨天不回來,怎麼連個電話也不打?今天逃了一天的課,我們的電話打爆了你也不接?還是寧小雅幫你請的假,說你發燒去醫院打點滴去了。究竟怎麼回事?再不回來我們真想去報警了。」

陳婉無力應酬,強笑說:「是嗎?我看看。電話沒電了。」

「怎麼回事?跟鬼似的,出什麼事了?你舅舅又被抓了?寧小雅別扯我袖子。」

「沒事。只是不舒服。你們去打飯?」

她們應了聲,寧小雅問:「幫你也順便打了吧。」

陳婉搖頭,躺回自己下鋪,「你們去吧,我不餓。」說著拉上帘子。想起電話又萬分不情願地下來找充電器。

「我幫你吧,」說話的是蔡蘊潔,陳婉一愣,她已經接過電話幫她插上電源,又說:「看你的樣子快暈過去了。要不要含幾顆糖?記得小時候我貧血,你總是偷家裡的糖給我。」

陳婉扯扯嘴角,牽強地笑笑說:「不用了,謝謝你。睡一覺就好。小時候的事,我都忘的差不多了。」

蔡蘊潔聽她說忘得差不多的時候,臉上的笑容不易察覺地僵了僵,然後說:「那你睡,我也去打飯了。」

陳婉待宿舍人走空了之後,拿起充著電的手機。未接電話幾十個,多數是宿舍和何心眉的號碼,看見蔣小薇的名字出現在屏幕上,恨意再次洶湧。她刪除掉那個刺眼的號碼後又撥出方存正的,愣愣看了許久又把數字一個個按掉。

別想著那些有的沒的,也別挑弄他來和我叫板兒,平白害了人家……

她咬緊下嘴唇,抵禦心底怒吼的咆哮的砸碎一切的瘋狂憤恨與絕望,直至嘗到嘴裡血腥的味道。第一次感覺到自己的懦弱與無能,第一次知道自己賤如草芥。

她再次撥出方存正的號碼時,電話響起來,陌生的號碼。「到宿舍了?電話開機了?吃點東西好好睡……」

她聽到一聲吼叫,像是動物絕望的咆哮,像是出自她的聲音,然後手機被摔上牆壁,四分五裂,支離破碎,猶如她的心,她的身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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