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陳婉聽蔣盼說過她媽媽經常醉酒而歸,親耳聽聞蔣小薇放肆的笑聲不由有些惱怒。情感的打擊一定要酗酒才能解脫?一定要把孩子捆在一起償付?養孩子又不是養小貓小狗,給點吃的能活命就算盡到本分。如果是自己沉淪也就罷了,何苦要拖累骨肉?半夜把孩子嚇得哭算什麼?當下冷著聲說:「蔣姐,是我,陳婉。蔣盼在家裡哭,你最好能早點回去。」

蔣小薇連聲笑著說:「回去?回哪?我還找得到回去的路嗎?」陳婉聽她語無倫次,想是喝多了,沙啞的聲音哀涼不甚,又覺得有些可憐,放軟語氣說:「盼盼怕你有事,在家裡等著不敢睡。」

「傻丫頭,這世上也只有她會想著我。」蔣小薇低笑,然後嗚咽起來,悶悶的象是捂著嘴在抽泣,然後又說:「她命不好,投胎也沒撿個好人家,跟著我這樣的母親有什麼用?」陳婉在飯館裡見過醉酒的人,知道無法勸解,直接掛電話又過意不去,站在走廊里聽蔣小薇在那邊又哭又笑,自怨自艾地說了許久,間中還有其他人勸酒的吆喝。然後聽到蔣小薇似乎和邊上的人發起飆,大聲咒罵著,接著又是嚎啕。

陳婉無計可施,準備掛上電話,那邊突然又說:「幫我喊他來,我有話和他說清楚。」

「我沒有他的號碼。」陳婉知道那個「他」所指何人,半點不想再沾上關係,只是勸她:「別喝了,早點回家。盼盼一直在等你。」

「我要和他說清楚。你別攔我,」蔣小薇帶著酒醉的執拗與決絕,「我在金色年華,喊他來,他不敢來叫他明天等收屍。」

陳婉覺得無法理喻,掛上電話接著打給盼盼,哄她去睡。

常有人說「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她才認識蔣小薇時覺得她理性能幹,單親媽媽中少有的堅強自立,知道她的過往後又對她抱有深深的同情,方才那瞬間她瘋狂的嘶吼對比著之前盼盼輕顫的哭音,可憐之餘又可恨,恨她枉為人母。

她是再不想與那些人,包括蔣小薇有所瓜葛,他們的世界她很難理解也沒有興趣深入觀察。直覺告訴她,再牽扯其中,她會惹上她承受不起後果的麻煩。

她合上宿舍的門,躺回床上。上鋪傳來一聲輕輕的囈語,夜風捲起窗帘一角。這才是真實的生活,她想到。

半個小時後,她翻個身,睜開眼睛。

金色年華是濟城最大的夜總會。早兩年方存正還在唐會那個陰暗的小辦公室里核對兩份賬單時,還曾經發下宏願:將來能開個金色年華那樣的場子就心滿意足了。六指在旁邊湊趣說:裡面的小姐隨我抱就好了。博得眾人恥笑。

金色年華的消費不說普通人,連六指他們幾個愛玩的進去也要掂量一下。陳婉聞名已久,這是第一次來,顧不得打量四周金燦燦一片耀眼刺目的裝潢,逮住一個打呔結的服務生,問清楚了房間直奔二樓。

她用了半個小時勸服自己,蔣小薇是意志堅強的女人,要自殺早八年前就應該試過,不可能等到現在。睡你的覺,別管那麼多。但是究竟還是放心不下。蔣小薇性格上有偏執的一面,不然不會在那個年紀,沒有任何條件支持下,只是純粹為了賭一口氣就生下蔣盼。這些天她完全不清楚蔣小薇和那個敗類之間又發生了什麼,酒後的癲狂是否證明了她的意志已經到了爆發的臨界點?

陳婉閉住眼睛無法入睡,腦子裡象幻燈片似的一遍遍重複著爸爸辦公樓門前水泥地上扭曲的身體。從高處墜下的人內臟破裂,血液是黑色的,會從眼角淌出來,象一抹黑色的淚漬。

床鋪上像是鋪滿釘子,每翻一次身便有尖銳的痛感深深刺入糾結的心臟。越來越不安,越來越惶然。任何人在瘋狂決絕時的選擇都無法預計,即便蔣小薇那種神經極其堅韌的女人,在長期壓抑下也有崩潰的時刻。

沿著二樓長長的甬道一間間數過去,站在厚實的隔音門前,再次借著朦朧的燈光仔細看了一下門上的牌號。暗自期望蔣小薇在電話里報的房間她沒有聽錯,不然就糗大了。她深呼口氣,準備敲門,卻突然勇氣俱失。隱隱傳來的聲浪提醒她似乎什麼地方有些不妥當,放下手,又跑回走廊。

她沒有那個混賬的電話號碼,想起認識的人里唯一與他有關係的宋書愚。電話撥過去,問說:「宋老師,能找到秦昊不?」

宋書愚一時有些摸不著頭腦,只是應聲問她什麼事。

「蔣小薇在金色年華,喝多了,說要自殺。你幫忙喊秦昊過來好嗎?」

宋書愚腦中有半秒的真空,想不通陳婉怎麼會認識蔣小薇。意識到三個人將會碰頭,頗有些幸災樂禍地揚起嘴角。這個時候笑出聲太不厚道,於是端坐正色,語氣很嚴肅地說馬上告訴秦昊。

陳婉合上手機猶豫著該走還是留下,想到那個混賬一會就到,躁動不安的情緒奇異地被撫平了幾分。於是回到包房門口,推開一條縫,探了半個身子進去。

她掩住半邊臉,不太喜歡撲鼻而至的味道。尼古丁摻著醇香的酒氣和香水脂粉的蘭薰桂馥,另有一股陌生的甜香,層巒疊嶂薰薰然地蔓延在暖熱的空氣里,道不明的曖昧。房間很大,燈光昏暗,巨大的電視牆前只有一對緊摟在一起隨著音樂緩緩移著腳步。U型沙發里圈坐的人影綽綽,混沌間依稀能分清女人玲瓏有致的曲線。

「請問,蔣小薇是在這裡嗎?」男人的低語和女人嬌滴滴的媚笑嘎然而止,房裡頓時安靜,走廊的燈光與眾人的視線凝聚在她身上,陳婉很是局促。然後突然一個男聲促狹地說:「請問,你跟哪個媽媽桑的?」鬨笑聲中,跳舞的那個男人轉身向她,洪建學笑容可掬,看見她似乎極為高興,說:「你蔣姐說你沒空,還不是來了?她喝高了,在裡面躺著。」

陳婉硬著頭皮跟洪建學過去,蔣小薇坐在沙發一邊,半個身子伏在扶手上,高跟鞋想是早被踢飛了,一隻光潔的腳丫蜷在沙發上,一隻撐著地。嘴唇囁嚅著,額間觸手冰涼。陳婉放下心,想開口說告辭,洪建學卻拉她坐下。

適應了包房裡的昏暗,模模糊糊認出有幾個那天在飯局上見過的,就有人起鬨說陳婉遲到,先罰三杯。又有人故意刁難,不待陳婉開口拒絕,已經斟好滿杯放在她面前。陳婉婉拒說不會,笑鬧聲里有人說:「喝水總會吧?不都一樣?往喉嚨里一倒就是了。」

洪建學半邊臉隱在陰影里,只看得清眼鏡上的金絲邊的閃光,身後的女伴把下巴擱在他肩膀上,臉湊於一處,曖昧不明地笑著,十足看好戲的神情。

望著面前金黃的酒液,知道對方刻意糾纏不懷好意,厭煩地扯扯嘴角。也不搭理其他人的鼓噪,只是拿眼睛盯著洪建學,說:「我是來找蔣姐不是來喝酒的。」

洪建學微笑說:「他們喝多了,逗你玩呢。就喝一杯意思到了就行了,喝完了我馬上送你們回去。」見她躊躇,又說:「說話算話。」

杯里的冰塊還未完全溶盡,沾著酒液邊緣處泛著細細的透明水珠。陳婉的心思隨著電視屏幕里忽明忽暗的光線搖晃著,隱約意識到秦昊是不會來的。他那樣的人,既然始亂終棄的事情都做出來了,又如何指望他還有半點責任感?

事已至此,陳婉反而鎮靜下來。她敢來這種場合也不是無所倚仗,鞏家人都是海量,舅舅在部隊炊事班時一直是拿做菜的料酒當飲料。過年時她與小宇也會敬舅舅喝兩杯,那可是將近60度的濟城白,點了火能燒起來那種,喝下去臉不紅心不跳,她不過是當水罷了。只是始終是女兒家,量好並不算優點,在外面決計不敢沾酒的。事實上,她也不知道自己的量去到哪裡。

沉吟片刻,知道這一遭跑不掉了,橫下心咬著牙端起酒杯迎向洪建學一飲而盡。辛辣的液體滑進去,一路刺|激著,耳邊是眾人拍手叫好的喝彩。半蹲在玻璃茶几旁的包房公主早遵從旨令又斟了幾杯置於台前,洪建學隔壁的男人起鬨說:「原來是裝嫩,來來來,不喝三杯不下場。」

陳婉見他蓄意刁難,當即沉了臉。「看不出,還有點酒量。」洪建學堆起笑,又拿起一杯遞在她手上,「加了很多冰,和水差不多。慢慢喝,急酒傷胃。」

陳婉對他假仁假義的笑容報之冷哼,也不多說,只是將杯子放回几上。其他人看見馬上說不給洪公子面子,就有好事的站起來要和她碰一杯,還有人拿來黑色的骰盅要和她比試。陳婉置之罔顧,烈酒入喉,膽子借酒壯了幾分,眼神挑釁地盯著洪建學說:「能走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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