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正是暮春時候,一夜間院子里的那株老根葡萄綻開幾簇小白花,油綠的葉子上掛著露水。不知道誰家的貓蹲在山牆頭,見陳婉出來,甩了一下白色的大尾巴,轉身消失在微啟的晨曦里。這樣寂靜清新的早晨和昨日的咆哮喧騰相比似乎是另一個世界,陰鬱的心情似乎被澄澈的空氣過濾了,陳婉伸了個懶腰,等待對面二大爺家畫眉的第一聲脆鳴。

昨晚忙著應酬登門的四方街里,送走所有人後又是一夜沒睡著,想著小宇還要上學,乾脆爬起來給小宇做早飯。她相信舅媽也是一夜難眠,還是再請幾天假在家陪舅媽算了,突然又醒起昨晚應該是去蔣盼家輔導功課的日子,昨天亂了一天,把這個事情給忘了。拍拍自己腦袋罵一聲,邊開了廚房的門,把爐灶下的封口打開,換了個蜂窩煤上去。

聽見有人拍外面的木門,她怕吵醒舅媽,急忙跑出去抬起門閂。「誰啊?等等。」

「小婉,是舅舅。」

陳婉張大嘴,果然是舅舅,手上還提著昨天送進去的袋子。反應過來後喊說:「先別進來。」衝進廚房,用盆子裝了幾塊爐膛的煤出來放在舅舅腳底,「舅舅,從火盆上跨進來。六指顛三他們從局子里回來都這樣,消災去霉氣。」

鞏自強好笑,依言邁了過去。「你舅媽呢?」

「還沒起來呢,昨天估計一晚上沒睡。我去喊,舅媽知道你回來一定樂壞了。」陳婉捂著嘴笑,高興得直跳。難怪一早晨葡萄花開了。

「別喊了,等她睡。我去洗個澡換身衣服。喊小宇起床,這時候了還有賴床的毛病。」

「那我先去做早飯。」

說話間舅媽已經聽見響動披了衣服出來,也是驚喜不甚,又滿心詫異地問:「存正那孩子不是說還要幾天嗎?說在風頭上,送錢人家也不敢要。」

陳婉站在廚房門口停住了腳,她也是聽方存正說等幾天風頭過了再想辦法。

「是不是他後來又託了誰?」舅舅說,「說是昨天晚上就來了通知放人,半夜也沒車回來我就在裡面睡了一晚上。」

「那其他人呢?」舅媽問。

舅舅聲音聽起來很是消沉,說:「就我一個。等會吃了早飯,我還要去那幾戶家裡坐坐。」

「鞏自強,你還顧不顧這個家了?我昨晚上一夜沒合眼知不知道?」舅媽發急,生恐又惹出什麼事端來。

陳婉搖下頭,舅舅是拿了主意不會輕易改變的性格,舅媽再和他吵也沒有用。只能嘆口氣進了廚房。

給蔣小薇打電話道歉的時候陳婉有些忐忑,怕因為不守信而被責怪。蔣小薇豁達地說:「猜到你可能是家裡有什麼事,來不及通知。也該買個手機或者小靈通什麼的了,聯絡起來方便。」

昨天方存正把自己用的手機丟給她,說是方便聯絡,只是還來不及通知所有人號碼。陳婉喏喏答著說抱歉。

蔣小薇接著又說:「我還正想找你呢,有人託了我幾次,說想請你吃飯。你猜猜是誰?」

陳婉不明就裡,想不出是誰。

「上次遇見的洪大公子,洪建學。」蔣小薇笑得促狹,說:「你這丫頭,長了張好臉沒有半點好臉色,洪大公子說那天在嘉城沖你笑了幾回,你連掃都沒掃他一眼,很不是味。」電話那頭半晌沒回應,蔣小薇停了笑,「託了我幾次,我也煩了。不愛去我就回了他,不過話說回來,多認識幾個人也沒壞處,將來畢業了找工作也容易些。就是一頓飯,大庭廣眾的,他也不會拿你怎麼樣。」

陳婉握著話筒的手掌心微微冒汗,回頭望一眼正在和舅媽說話的舅舅,沉吟片刻說:「我去。」

名士閣的一樓根本沒有就餐位,整個大廳布置成室內的園林,漢白玉橋下是流動的溪水,溪頭的太湖石旁栽種的青竹鬱鬱蔥蔥。去到二樓的包間,早就坐下了幾對男女,聊天嬉笑,好不熱鬧。

那次因為蔣小薇說起恆宇,她只是打量了洪建學一眼,但是那一眼卻刻進了心裡。這個和上海路拆遷有關和爸爸自殺有潛在關係又準備拆掉朱雀巷的人,叫她無法不印象深刻。她不天真,掩埋真相的往往是無窮的紛亂的層層黑幕,何況事隔多年,一頓飯毫無意義,根本無從探究什麼。

有些聲音,儘管你親耳聽見,有些事情,儘管你親眼目睹,但是那並不代表真實,真實的只有心的感應。對父親堅定的信賴讓她萬分不忿和疑惑,壓抑了數年,有機會探尋真相,她決計不能放棄,假如要付出代價……

她也絕對絕對不能放棄。

名仕閣的菜式無非就是魚翅鮑魚,陳婉沒吃過,但是食譜上看的多了,也不覺得如何出奇。洪建學見她儀態從容,金絲眼鏡里流露出一絲意外。她這種年紀的女孩或另類或溫順,能做到從容大度的倒是鳳毛麟角。

「洪公子今天破費了。你是我們公司的衣食父母,這頓飯按理是我請才對。」蔣小薇說。

洪建學微笑說:「我只是喜歡名仕閣的環境,這些東西估計你們都吃膩了。燕鮑翅是富貴東西,泛濫就變成惡俗。」地方上的衙內慣常乖張跋扈,只是洪建學在生意場上浸淫了幾年,裝假作秀是會的,今天又刻意掩飾著不能唐突佳人,所以用詞自我感覺文雅不少。

「也就只有你有資格說這樣的話。」蔣小薇星眸微轉,乜了他一眼。「我們小人物哪裡學得來將富貴當惡俗。」

「你是捧我還是貶我呢?我是怕陳小姐把我看俗了,所以先自踩兩腳。」

陳婉見提到自己,停了手上的包銀筷子。她少和人應酬,不知道場面上的話該怎麼說才有分寸,只是笑了笑便作罷。在洪建學眼裡,與桌上其他被男伴哄得嬉笑怒罵風騷百態的女孩又是一番不同的風景。

席間談起昨天的新聞,昨晚電視上關於朱雀巷的鏡頭只不過是一晃而過而已,小道消息在民間流傳了不少。「那幫刁民不嚇不老實,昨天抓了幾個,今天乖乖來簽合同的有幾十戶。」洪建學淡定的笑容下是盡在囊中的自得,「市裡開會說了,誰和政府過不去,政府就和誰過不去。來簽合同也算他們識相。」

其他人紛紛附和,有的談起昨日衝突的熱鬧景象更是眉飛色舞,渾不知當事人的切身之痛。

陳婉一口翅饌梗在喉嚨里,之前的濃香似乎化作淡淡的血腥,欲嘔難咽。撥弄著手上的湯羹輕聲問洪建學,「這樣讓那些人將來住哪裡去?」

洪建學詫異地望她一眼,然後笑起來,說:「市區里多的是商品房,該補償的錢給了,他們住哪裡不是我們考慮的問題。Vivian只說你品學兼優,還沒說你心眼軟。你是學經濟的吧,應該知道市場經濟要適應商品經濟發展的需要,局部利益要為整體利益讓步的道理。」

陳婉心裡冷笑,她倒是想知道整體利益中的整體是指哪部分。

洪建學不太願意和她探討這個問題,把話題岔開,問起陳婉的學業。陳婉不卑不亢一一作答,洪建學興緻盎然問她有沒有想法到恆宇實習,陳婉心裡一動,笑說:「我才一年級,離畢業還有三年呢。」

洪建學見終於勾起她的興趣,大感快慰,掏出名片說:「畢業前多接觸社會有益無害,有時間來公司找我,了解一下正常的運作和職能對你將來有好處。」

陳婉避開洪建學的手指接過放回袋子里,然後拿出不停作響震動的手機,對洪建學嫵媚一笑說:「出去接個電話。」

闔上包間的門,不由暗呼一口長氣。

她對今天洪建學的邀約有極大的防備心理,來前央求何心眉隔一個小時給她一個電話,這樣假如遇上不好的情況也能趁機及早脫身。其實也沒多久,只是如坐針氈的,早就不耐,「終於打來了,我怕死你給忘記了。」她不迭的抱怨。

何心眉象是在吃東西,含含糊糊的說:「怕什麼,一頓飯又不能把你給吃了。我是為你好,如果是桃花運,可要抓緊機會。」

「狗屁,爛桃花才是真的。」陳婉頓足。「好了,我也準備閃人了,謝謝你電話,明天帶吃的給你。」合上手機翻蓋,抬眼間走廊里一群西裝革履的人從面前緩步走過,她想閃回房間已是不及。

難得看見那混賬正裝的扮相,倒是人模狗樣的。他和旁邊人低聲說了句話,踩著大理石地面反射的水晶燈的耀眼光芒一步步踱向她。陳婉幾乎是條件反射的,心裡一凜,滿是戒備地仰臉望向他。

「你怎麼在這?」他語氣咄咄逼人,像是詰問。

「吃飯的地方當然是吃飯了。」她轉身準備進房間。他一把握住她的手腕,看見她手上的電話,臉上一僵,瞪視她的眼神陰鷙。緩緩開口說:「吃飯?我倒要看看誰這麼大面子請得動你!」 語氣尖銳諷刺,說著就要推包間的房門。

房門先他一步被打開,「小婉,電話打這麼……」蔣小薇話未說完,臉色驟變,只是幾秒鐘的功夫又換上嬌媚的笑容,「小五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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