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蔣小薇每每回憶自己不堪的狗血人生就覺得像是在重溫三流言情小說的劇情,其中的差別是其他的看客掩卷後不過丟擲一旁,而她要用一生的幸福作為年少輕狂的代價。

蔣小薇的父母只是一間半死不活的小廠子的工人,家庭因素,她對學業從來沒有上過心。從小知道自己漂亮,小嘴甜甜的總能從父母的同事和街坊那裡哄到些好吃的。再大點,美麗更加演變為成長過程中的利器。作業沒做沒關係,自然有男同學代勞;考試成績差沒關係,不回家就不會被父親揮舞著掃帚追打,自然有人請她吃東西打遊戲機。

這一切從高一開始逆轉。她愛上了同年級的一個男生。

對,是愛。不是喜歡。

她為他堅持每晚上自習課,只為了下課時能和他說一句話,多看他一眼;她為他斷絕校外所有聯繫,潛心讀書,只為了學業上和他的差距能拉近到可以容忍的程度。她知道他有喜歡的人,和他在一個班,他們經常坐在一起,為一道題的解題方法和答案爭論不休。她痴痴站在窗外窺視,幻想自己是那個和他爭執,最後落敗挨了他一記爆栗的人。

她從各種渠道接近他,象個偏執狂一樣執拗的堅守自己可有可無的存在;又象是患了收集癖,她收集關於他的所有,任何瑣事包括他的小習慣都不放過。

她堅信她的美麗和無私的愛終有一日能感天動地,她的偏執在高三那年得到回報。

他向那個女生表白被拒,轉而投向她。

他們並沒有戀愛,只是比以往友誼更近,經常一起上學下課。她終於有資格坐在他自行車后座招搖出校門,或者並坐在校門前的小店外共享一盒冰淇淋。他不厭其煩地幫她補習功課,說是希望她也能考上好學校。她偷偷|歡喜著:這是不是代表他對她的將來有共同的計畫與安排?

高三臨考前的緊張壓抑像是催化劑一般催熟了校園裡部分半明半寐的戀情,他們是其中一對。考前的某一晚,她把自己獻給了他。像是一種宗教儀式,莊重而聖潔。她的靈魂,她的心,她不能自抑的燦爛愛情,她付託了對未來無比美好的期盼。

他被數一數二的學校錄取,她名落孫山。送他踏上向帝都而去的火車時,她發現同車的是他一直暗戀且表白不成功的對象,他們考入了一間學校。嫉妒和對未來的不確定吞噬了她,隨之而來更大的打擊——她懷孕近三個月了。

身上那塊肉有一半是他的,他卻百般逃避推脫,甚至懷疑指責。她站在離家很遠的公共電話前緊握著話筒,卻握不住他飄渺的話音。從此,再不聯絡。暑假時的種種似乎只是盛夏酷暑里奢侈的一個甜夢,當她保護著微隆起的肚子和父親的掃帚抗爭時,那個甜夢幾乎透明得快要碎裂消散。

她要生下來,她要讓他後悔,終有一天,他會回來祈求她的原諒,痛哭著在她腳下懺悔。而她,將捍衛她僅存的自尊,對命運冷笑。

她回鄉下住了大半年,再回家時,手上抱著蔣盼,肩上的書包裝滿尿布和課本。

父母是老實人,一輩子謹小慎微的做事做人。母親曾經跪下哀求她去醫院,父親當初甚至起過殺了她也不能丟蔣家臉面的念頭。可是中國的工人階級總有一種對無望生活的堅韌耐力,在送她去鄉下親戚家時他們已經沉默地接受了她的選擇。

她選擇復讀一年重考,然後請了半年重病假,最終以她追尋愛情時同樣的執拗考上了東大。她沒有錢沒有依靠,只有自己。她從大一就開始打工,偶然的機會做了平面模特,畢業時已經買了房子,並且在熟悉的廣告行業找到工作。

「那個男人呢?」狗血的人生更加煽情,陳婉抹了抹滑落腮旁同情的淚水,更多的眼淚又即湧出。

那個男人……蔣小薇目光投向遙遠處。那個男人畢業後留在帝都,兩年後終於贏得美人歸,娶的正是他高中時暗戀的對象大學的校友。現實極其可笑,他在人前是愛情堅貞的典範,在她眼中不過是個始亂終棄的人渣。她調轉視線望向陳婉,說:「那個男人從帝都回來,一直在濟城。他未娶,我未嫁。我們偶爾還有見面,算是朋友。」

「怎麼能這樣?」陳婉百思不得其解,「他不知道盼盼的存在嗎?他應該娶你,給你給盼盼一個家啊!」

蔣小薇臉上浮現悵然的神情,歷盡滄桑後的淡然看在陳婉眼中,心裡更加平添同情和激憤。蔣小薇淡淡一笑,說:「他和我同年,還沒有到安定的年紀。男人,總是玩夠了才會嚮往家庭。」說完一嘆,又道:「他從心裡抵觸已經有了孩子的事實,家世又好,將來結婚的對象一定是長輩安排的,門當戶對的那種。所以我盡量不帶盼盼出去,如果被他家裡人知道盼盼的存在……我只能守候著,但願能守到他肯安定下來接受我們母女的那一天。」

陳婉義憤填膺,說:「不是東西!還有這樣無恥的人?幹嘛要守著他,你有好工作,能養活自己和盼盼,完全可以再找個好男人,找個真正珍惜你的。」

蔣小薇似乎被她激烈的情緒感染了,眼中有明顯的掙扎,搖擺了多日的心緒再一次傾倒向良知的一方。過了好一會理智重新戰勝情感,才又說:「我愛他愛了十年,沒有那麼容易說放棄就放棄。」

「你……」陳婉無語。她沒有機會嘗試愛情,這種奉獻所有甚至摧毀一切也不管不顧的愛情根本不是她所嚮往的。她無法理解,但是心痛,心痛蔣小薇這樣美麗的女人,盼盼那樣可愛的女孩因為一個沒有責任心的男人而沉淪在無望的守候里。

「你一定很奇怪我為什麼和你說這些吧。」蔣小薇喝口咖啡接著說:「前些日子我很早回家,有一次看見你和一個男人在小區外面爭執。」

陳婉記得是哪一天,聞言咬住下唇。秦昊應該和蔣小薇所說的那個男人是一類:花心,沒有責任感,遊戲人生。所幸她拒絕了秦昊,所幸她很理智,沒有對那種人抱有什麼天真的幻想。

「離得太遠,我也沒看清楚,我猜應該是個很高很帥的男人吧。是你男朋友?」她看得何其清楚!她何其了解秦昊那種人!小五雖則不是她的所愛,但是是她的利益所在。陳婉長得太好太艷麗如一朵任何男人都急切擷取的鮮花,她要防患於未然,她要保護自己和女兒生活足夠的安定。

「不是。」她堅定地搖頭。

「你別誤會,我沒有其他的意思。只是覺得我們很象很投緣,盼盼也很依賴你喜歡你,所以才多句嘴。我們女人要學會保護自己,我就是個不會保護自己的反面教材。遇上太帥的或者家世好的男人,要留個心眼,不能輕易上當。」傻姑娘,遇上任何人都要留個心眼,這個世界沒有無緣無故的好與幫助。

「我明白的。」陳婉如同遇見知己一般,「我舅舅舅媽供我讀書不容易,我沒有什麼想法,只希望快點過完這四年,找個好工作。將來能象蔣姐一樣,不對,能有你一半的能力就夠了。」

「傻姑娘,我有什麼能力。」蔣小薇不置可否的笑一下,眼睛望向才踏進西餐廳的幾個男女,然後說:「對不起,看見熟人,我過去一下馬上回來。」

蔣小薇的熟人里有一個陳婉也認識——江副市長的兒子江磊,認出他的同時陳婉朝座位裡面的陰影移了下。蔣小薇似乎提到她,那幾人向她這邊望來。

陳婉挺著背,暗自期望他們不要過來坐一起。接著又好笑:本來就燈光昏暗,看不真切。再者那次為了酒吧的事情和方存正去醫院,那一面江磊似乎對她並沒有印象。就算是記起她是陳海行的女兒又怎麼樣?時隔數年,她再不是當初無助凄惶的小姑娘。爸爸的死因疑點如雲,真要面對,開口質問的人是她。

蔣小薇過來重新坐下,向她解釋說:「做我們這行,認識的人多,應酬起來也煩。都是不能得罪的人物,剛才那兩個,一個是江副市長的公子,一個是洪省長的公子。要是只是公子哥也就罷了,偏偏洪建學是恆宇地產的幕後老闆,我們公司的廣告大客戶,得罪不起。」

陳婉聽見恆宇地產,心中一動,想起朱雀巷的拆遷。視線掃向那幾人的桌子,除了江磊還有個面白如玉帶著金絲眼鏡的男人,那人正往這裡看來,眼光相觸,陳婉急忙回頭避開。聽到蔣小薇帶著少許鄙夷說:「這些公子少爺,不是父母的關係,能有這麼些個能耐?幾年前誰聽過恆宇地產?還不是強拆了上海路一堆民房?一千塊強收來的地建起商業樓轉手翻幾倍十倍的賣,壟斷下的暴利。他們享福了,上海路死了的那家人算什麼?」

陳婉聞言,手腕微震。強自鎮靜地把手中的咖啡杯放回碟中,仍舊有些灑了出來。定定神,假裝不經意地問蔣小薇:「看他們那桌談笑風生的,關係很好的樣子。」

「當然了,都是穿一條褲子的,有個管城建的好爸爸還有做不了的事情?江大少拆,洪公子建,坐地分贓。不過話說回來,這些也不關我們小老百姓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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