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高考的前期陳婉絲毫沒有一般考生的焦慮情緒,班主任贊她有大將之風,陳婉淡然笑著。她的人生早在三年多前就突然逆轉了方向,將來她會在哪裡會做什麼早就不是她能控制的了,她唯一能把握的是盡量把腳下的一步步走好。

舅舅舅媽為了能讓她好好睡覺,每天晚上七,八點就關了店門,連電視都不敢開。陳婉夜裡躺在小床上,聽著木板那邊傳來的小宇平穩深沉的呼吸聲,想著舅舅那天說的話。舅舅沒有爸爸有文化,說出來的話也不是爸爸那樣一套套的。但是字字樸實而且分外有擔當。

她從沒有懷疑過爸爸對她的愛,可是——他究竟是為了什麼難言的原因選擇了絕路?他站在九樓樓頂上縱身躍下的那一刻,難道沒有絲毫想過她?沒有想過以後世界上就只剩下她孤零零的一個?他怯懦地選擇了逃避,狠心丟下她。如果是舅舅,他會這樣做?

考場在十五中,方存正送了她過去就在校門外等候。最後一天時,他看見她一臉輕鬆地微笑著在其他人後面慢慢走出來,他也隨之鬆懈下來,然後覺得繃緊了幾天的肌肉格外酸疼。

「要不要去哪裡慶祝一下?」他樂呵呵地問。

「回家吧,我舅舅他們等著在呢。」陳婉也抿著嘴,笑說。

她看著方存正的側臉。他五官並不英俊,但是眉眼中的彪悍平添了許多男性的粗豪帥氣。他也從來沒有說過喜歡她,要和她如何發展,可這兩天半里,他一直在門外守侯。

假如按照以前的生活模式長大的話陳婉是不會對方存正這樣的人多掃一眼的,命運的軌跡突兀地改變,她才了解到以往的自己多麼單純,而且妄自尊大的極其可笑。她和春節時在方存正面前狷狂無禮的所謂「太子」們沒什麼不一樣,只不過有了個好爸爸而已,沒有了父輩施與的光環什麼都不是。反觀方存正,他們在社會的最底層掙扎,不管將來是否能出頭,他們的生命力都讓人讚歎。

他們兩個人因為命運的翅膀微扇了一下,運行至一個點上交匯。將來是並行下去,還是各自有自己的方向繼續向前?她沒有愛過誰,不知道愛上人時是什麼感覺。如果象電視電影里那樣天雷勾地火,至死方休就是愛的話,那麼她對方存正只是感激,再加上些許疼惜罷了。

「我是不是變帥了?」方存正摸摸下巴,「你足足看了我五分鐘。」

「是帥了點,難怪猴子說唐會最紅的那個叫什麼什麼的天天纏著你。」

「你別聽猴子瞎掰。」他臉都變了。

「是又怎麼樣?證明你吃香還不好?」

他咬牙,「要是能讓你吃醋我背個黑鍋倒是沒所謂,沒有的事猴子也拿來你面前扯淡。」

「不許說髒話。」她吼他。

「這個淡又不是那個蛋。」他咕噥著,想想不放心,又說:「真沒有的事啊,你別瞎想。」

「切。要說不是我帶有色眼鏡看不起人啊,你要找可真不能找你酒吧里的姑娘。你媽帶大你們不容易,兒媳婦一定要找個溫良賢淑會照顧人的。」

「象你一樣?」方存正斜睨她一眼,高興的直樂。

她說完就後悔了,趕緊的撇清,「我不行,我脾氣不好。你問小宇就知道了,他哪天不挨我打?」

「小宇還說過我是喜歡被人打的類型呢,配到一起了。」他笑眯眯地說。

「你說什麼?」

「沒什麼。」他掩飾道。

方存正明白陳婉以及陳婉的舅舅都不喜歡他的「工作」。他能改,他現在是一步步往能見得光的地方轉移,只是需要時間而已。好在他們年紀都不大,等她大學畢業了,他掙到錢堂堂正正站在太陽下面。那時候,誰能阻止得了?「我剛才是問你想報哪兒的學校?」

當其時還是估分填志願,陳婉估量自己的考分進東大是勝券在握。東大在全國的高校排名靠前,綜合條件不錯。關鍵是在省內生活成本低,而且能照顧到家裡。「東大。」

方存正之前還一直擔心陳婉會去省外,四年的時間裡將發生什麼太難預測。如果還是在濟城那就太好辦了,只要還在他地頭上,放了風箏出去他不怕收不回來。他手指在方向盤上打著拍子,嘴裡哼著歌,「學費別操心了,有我在。」

陳婉柳眉倒豎起來,「鞏小宇那混帳小子和你說了什麼?我的事情不要你參合,我舅舅會給,不夠的話可以申請助學貸款。」

「我這兒也放貸款的啊。新項目你該不知道吧,利息和銀行一樣,你要借錢到我這借好了。」

陳婉不可能在方存正那借錢,骨頭硬得出奇的舅舅更加不會。

鞏自強斟酌再三,選擇去找小婉父親的單位。

那時候還沒有實行辦公透明化,鞏自強第一次去國土局的時候守門的攔住他不給他進去,他只能等到下班時間去家屬區找上次見過的那個管後勤總務的劉處長。說明來意後劉處長一臉無奈說「局裡那時討論過只是資助到陳婉滿十八歲」,然後又推搪說負責這方面事情的副局去了南方考察還沒回來,叫鞏自強回家等消息。

鞏自強於是天天去國土局門口蹲點,過了快一個星期和守門的也混熟了,知道了那個副局的車牌號。星期一一大早遠遠看見那部車過來,鞏自強連忙站在靠大門的正中位置把車擋了下來。車裡的人拉下車窗問怎麼回事,他簡短的把原由講了,然後被請進辦公大樓。

出來時,他得到保證,國土局負責小婉一半的學費。鞏自強在鐵欄杆旁邊呆立半晌,望向辦公樓的角落。陳婉她爸曾經躺在那個位置,內臟破裂,嘴裡和頭上汩汩地往外淌著血,身體彎成個奇異的角度,眼睛大睜著望向灰濛濛的天空一角。

鞏自強眼角狠抽了一下,在心裡謂嘆一聲,轉頭出了國土局大門。

陳婉見舅舅帶著莫名的喜悅踏進家門,在舅媽詢問下終於知道舅舅這半個月天天早出晚歸的原來是在為她的學費奔走,她再是堅強也忍不住掉了眼淚下來。她躲回自己小屋裡,趴在床上咬著枕頭一角大哭不止。

舅媽進來勸解時也是抹著眼角,帶著淚笑道:「小婉,這是好事,就別哭了。好日子還在後頭,等你們姐弟將來讀書成人,有了好工作我們家就熬出頭了。」

「舅媽,我一定會好好孝順你們的。」陳婉把頭埋在舅媽懷裡嗚咽著說。

「舅媽知道你是好孩子,有孝心。」舅媽邊說邊拭著面頰。

小宇也知道姐姐前段日子打算輟學是為了讓他有繼續念書的機會,房裡傳出來他姐的哭聲象鞭子一樣抽在他後背上,似乎比他爸打過來的棍子都疼。他坐在院子里的馬紮上,看著小課桌上的課本,手上的筆捏得緊緊的。

暑假裡鞏小宇再沒有出去遊盪過,連純陽觀門前的籃球場都不再見到他的蹤影。陳婉和他一樣,整個暑假都在店裡幫忙,空暇的時候就在廚房裡研究鞏家的食譜。

鞏家有本家傳的食譜。舅舅的手藝是外公親手教出來的,那本食譜他也沒怎麼仔細看過,見小婉對這個感興趣,他就從箱子底把它給翻了出來。

食譜是老式的線裝書,雖然一直拿油布包裹著,但是紙質泛黃,還有被老鼠啃噬過的缺角,手書的簪花小楷極是端雅秀麗,想來是有些年頭的了。陳婉大喜過望,自拿到書後天天捧在手上研究。只是其中有些食材她不甚了了,象「蝤蛑」她查過字典才知道是黃甲蟹,「鮑脯」原來就是鮑魚,她更是連見都沒見過。

舅舅見她沉迷在其中,不由好笑,「咱們居家過日子的都是家常菜,那書記得我以前也看過一兩回,全部是上大場面的,我們用不上。」

陳婉抬起頭,長睫毛忽閃下眼中熠熠生輝,「舅舅,將來我賺到錢就可以買這些好東西做給你們吃了。」

鞏自強大笑,「好,有志氣。」

「你們爺倆說什麼呢?這麼好笑?」舅媽進廚房問。

「小婉說將來做鮑參翅肚給我們吃。」舅舅笑說。

「什麼包身吃?」舅媽沒聽明白。

「你也是個土包子。」舅舅取笑她。

舅媽不樂意,「我是嫁雞隨雞,嫁個土包子也變土包子了。先別打岔,剛才聽周家嫂子說西大街那邊出事了,要不要去看看?」

陳婉家就在前街,離西大街很近。一家人走出店門,只見西大街那邊火光騰騰。正是夏季,傍晚了暑氣還沒散盡,陳婉陪著舅舅過去,走近了覺得熱浪更是蒸人。火勢很兇猛,消防車趕到的時候已經竄了四五棟房子。待火情控制下來時,已經將那幾棟房子燒成了廢墟。

四周人聲鼎沸,現場亂成一片。圍觀的人議論紛紛,有說被燒的是西大街的釘子戶,有說事有蹊蹺一定是故意有人縱火。

待火被完全撲滅後,圍觀的人也漸漸散盡。空氣里還瀰漫著未散的煙塵和燒焦的臭味,以及人們的無奈嘆息。

失火的人家坐在馬路上守著搶出來的僅有的財物,男人的眼神空洞,女人抱著孩子痛哭。陳婉回到自己家店門,耳邊仍舊回蕩著那個女人呼天搶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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