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唐會停業整頓一個月,錯過了春節這一年中最好賺錢的時機。方存正在他「辦公室」拿拳擊手套照顛三腦門上狠狠敲了幾下還覺得不解氣。

顛三幾個在拘留所過的年,方存正每家都送去了一筆安家費,該打點的上下也都打點了,顛三在裡面並沒吃什麼苦頭。都是刀尖上討生活的兄弟,要讓他們覺得沒有白跟著老大,所以方存正向來待下不薄,這點和他哥很象。但是顛三出來要吃一頓排頭是少不了的。

手套軟而厚,打在頭上並不疼,只是猴子和六指幾個都坐在旁邊沙發上幸災樂禍的瞅著他笑,顛三覺得有點丟人。嘴上嘟囔著:「三個人有兩個說京話,只想著是過路的羊,誰知道是過江的——」

方存正一雙手套沖顛三砸過去,「操,你還有臉了?老子每個月分你的錢少了是不是?還不夠你花?過年前和你們交代過,以後別干宰羊子那事,把城關那頭的廠子搞好了比什麼都強。你大爺的——」臘月二十七那天難得陳婉答應親手做頓宵夜給他就被顛三攪黃了,他想著自己那天在幾個癟三面前裝孫子就來火,而且還被陳婉在旁邊看了個清楚透亮。這半個月他從陳家過都是低頭繞路走,陳婉本來就覺得他不幹好事,這下好了。臉都被丟完了。

他伸腿踹過去,顛三苦著臉硬挨了一下。六指和猴子開始還想著看笑話樂一樂,沒想到老大來真的,見勢頭不對都站了起來。一個抱著方存正的腰,一個擋在顛三前面。

「正哥,彆氣壞了,那天也是我不對。我不出去陪小麗逛街也不會出這事。」猴子勸著。

「唐會關一個月,吧台里的真酒也都給砸爛了,損失全部你出。」方存正打不到人,一拳打在旁邊掛的沙袋上,那沙袋是他專用的,裡面裝的不是一般的回絲和舊布片而是鐵砂和木屑。沒帶手套打過去手指關節疼得他直抽冷氣。

「啊?」顛三一聽全部要他賠,臉都綠了。

「扣你半年的錢算少的了。這半年你哪也別去,老實待在城關守廠子。」

還好只扣半年,顛三臉上恢複血色,「正哥你發話,去哪都行。」他是好了傷疤忘了痛,又問道:「姓江的那兒,吃的虧我們要不要找回來?」

「我操。」方存正甩脫猴子,衝過去幾拳猛揍。顛三嘴裡討著饒捂著腦袋往牆角退,猴子和六指撲上去拉住方存正,他這才作罷。「過年前後天天喊著嚴打,你才出來又想往槍眼上湊?姓江的那裡先丟下,他以後不礙事的話這次我們吃的虧認了。唐會再開業你們就別再搞宰羊牯那門道了,招多點漂亮妞回來摟多點客,正經做生意賺的錢也夠你們下面的兄弟過生活,往後把心思都放城關的廠子那頭去。」

陳婉心裡想的沒有方存正那麼複雜,畢竟她和他說過很多次總會踢到鐵板的。她只是沒想到那天說完了馬上就應驗,不由暗罵自己是烏鴉嘴,為自己過年沒說點吉祥話後悔了好多天。好在事情已經平安度過,唐會關了一個月又重新開張。方存正生意上的損失和打通關節的花費一起有多少她不關心,只要方存正人沒事就好,他們方家如果兩兄弟都進去了,方嬸嬸怕是眼睛都能哭瞎。

後來聽猴子說起開張頭一日方存正履行承諾請了賠罪酒,喝得回家大吐。她一愣神,回憶起暗夜裡閃著光的白牙和那兩道緊迫的眼神,她手臂突然冒起了一層雞皮疙瘩,不敢再繼續想下去。

她真正要操心的事情是自己。

爸爸走了之後家裡的存款不論是否合法收入幾乎全部沒收,這兩年大學教育改革學費漲了很多。她的人生面對的是第二個迷茫期,上一回她的家崩塌瓦解不知道該往何處去時是舅舅給了她一個新家,她不希望把壓力再次轉移到舅舅身上。

她這次的模擬考試成績下滑的很厲害,事實上她也確實沒什麼心思。令人嚮往的高校似乎現在已經變成了一個可望不可即的夢,她的未來無法預期。

晚自習結束後她和小宇一路往家裡走,已經進了五月,正是濟城一年裡最好的季節。不知道誰家院子里栽的晚香玉,香氣濃烈馥郁,徘徊在暮春輕飄飄的風裡。朱雀巷的街燈很昏暗,投照在青石板上一長一短兩個人影。

「姐,想好了報哪幾間沒有?」

小宇還是個孩子,沒有什麼事情能上心的。很奇怪,男孩子都這樣,不知道要到多少歲才能真正成熟。陳婉心思遊走著,也沒回答。

「你的成績我估計幾個名牌大學都能輕鬆進去。不過正哥就慘了,好不容易等你考上大學輕鬆下來,你要去了外省,他可能急得抓頭。」

她笑笑。「我可沒有打算去外省。」爸爸在的時候一直鼓勵她好好讀書將來考到北京去,可是現在的環境——事實上,她在考慮有沒有必要上大學,因為夏天小宇也高三了,如果經濟條件只能允許一個人繼續讀書,那麼她一定要把機會讓給小宇。

「你呢?明年你有什麼打算?」

「我?」小宇撓下頭,「東大就好。」

「這一年再加把勁能上更好的。」

「還有一年呢,不著急。」

小宇是天塌下來也當被子蓋的懶散性格,陳婉覺得他就是欠揍,有時候舅舅打他一頓鞭策他一下絕對很必要。「一年很快就過去了,你當還是幾歲啊?舅舅舅媽指望你將來找份好工作給他們養老的。」她揮掌打在他後腦勺上,「你什麼時候才能懂事?」

小宇猝不及防,捂著頭,「有話好好說不行?又動手!」說完又咕噥:「也只有方存正那個被虐狂才受得了你,換了我早踢你進清水河了。」

「又混說!你皮癢了?」陳婉追打他,他大聲笑著跑前幾步。

店子已經關了,進了堂屋,舅舅和舅媽坐在陳舊的布沙發上,少有的沒有開電視。小宇見他父親面色沉重,揣揣不安地把今天學校的經過濾了一遍,沒發現自己做過有什麼惹怒父親大人的。

鞏自強一晚上心裡不痛快,想著他姐。他姐從小身體就不好,那時候高中沒讀完就下鄉插隊,認識了一起的知青陳婉的爸爸陳海行。後來兩人回城就結了婚。他姐在個小工廠里上班,一個月幾十塊,為了供他讀高中為了在職讀大學的姐夫,幾塊錢的加班費也照樣干到夜深,身體就是這樣拖垮的。後來陳海行靠著筆杆子和會做人在官場上混開了,他姐才享了幾年福卻又去了。鞏自強晚上聽了陳婉班主任說起小婉有不再繼續讀書的打算,他腦子裡舊事一件件一樁樁翻湧出來,只覺得心口堵的難受。

「小婉。」 鞏自強喊陳婉坐下。「晚上我遇見你們學校的周老師,她說你這次考試成績很不理想。」

小宇偷看他姐一眼,陳婉眼睛盯著腳面,沒有說話。

「周老師在一中教書十幾年了,他也說你是她少有的有很大期望的學生之一。你——」

「舅舅,我不想考大學了。我想讀大專,或者直接工作。」陳婉抬起頭說。

雖然在預料之中,鞏自強乍一聽到她真正說出口還是有些無法置信。

「你究竟在想什麼?你這孩子,你和我好好說說,無原無故的,最後這一兩個月怎麼突然想到這個了?」

「我是認真考慮過的,」陳婉頓一下,把這些天腦中思考的重新組織一遍,「讀了大學出來又怎麼樣?還是找工作。舅舅舅媽你們也知道我喜歡廚房裡的活,舅舅你也說過我做菜有靈性,我決定將來朝這個方向走下去,既然這樣,早點開始比晚幾年要好。另外,也能補貼家裡。」

最後一句話她的聲音刻意小了些,可都還是聽到了。

「姐。」小宇隱約意識到什麼,囁嚅地喊了她一聲。

「胡說,你才多大?現在就確定以後的發展太早了,大學一定要上的,不然將來你後悔都來不及。」鞏自強沉聲說道。如果以小婉的成績放棄讀大學,他怎麼對得起姐姐?他鞏自強勒緊褲腰帶也要讓兩個孩子讀書成人。「家裡的生計不用你操心,小婉,舅舅以前是你媽媽在廠里工作一份工資幾個人花才供我讀完了高中,舅舅不能再讓你為了我們小小年紀就出來工作。學費你不用擔心,舅舅和舅媽這些年也存了些,不夠的話找人再借點或者去找你爸爸單位。明年小宇的學費我們再想別的辦法,西大街那邊已經開始動遷了,估計明年也能拆到這頭來,實在不行,明年就把這房子給賣了。」

「舅舅!」

「輟學的事情以後你想也不要想,舅舅是沒本事讓孩子過富貴日子,不過,舅舅不能讓你們沒書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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